因果账未清,所以并不是留有余地,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冥府账册非是巨细无遗,尤其是与府中人相关,那些看不清的账里密切关联着乌须。
玄微又与天道古神关系密切,他不能由着这位尊上如此失控,宁愿先看守在身边。
“冥府众人商议许久,原本是要按照仙君与仙君共渡劫的方法,去探一探你的过往。”
乌须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于是只能先容着你跟着,然而这过往再看,实则也无趣味,反倒刺激你更深。”
“本君也很无奈啊,毕竟若岁年不被除名,你本该与他的因果最深,本君的因果承自岁年,与你很难脱得了关系。”
乌须的语气又变作温和,他道:“况且,通过岁年,你与骨瘴之间亦有了瓜葛,我们都是第三代骨瘴夺舍的备选,若是自戕,必会引其注目。”
“所以,你不能死,明白吗?”
乌须去而复返,是为天星阵的图纸,玄微见他坐在纪沉关的书案前将图纸展开。
他读的很快,像是早已将其烂熟于心,此时不过是再用原图检验记忆的可靠与否,并记录下纪沉关的批注。
玄微唇齿间泛出苦涩,他明明已经完全体验过纪沉关的经历,却还是变不成他。
那并非走马灯般将记忆回看,而是切实地走入其中,作为这个人而存在。
但乌须宁可跑回来,也不想再询问于他。
回到皇宫时,天已放亮了。
琦羽自锦美人的寝宫里打着哈切出来,懒腰刚伸了一半,登时被门口立着的两位吓了一大跳。
“你们回——啊这、这是发生何事,为何这般……”
他本想说为何阿瓜一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脸色,转念一想便有了猜想。
能让玄微君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必然是暴.露了啊!
凤鸟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冥君面上倒瞧不出异常,抬步上前来捏他的脸,阴测测笑道:“小凤君殿下,你还挺会编,阿瓜是吧,你为何不叫他阿微,如此才更胆大些呢?”
眼见着瞒天过海已被戳破,凤君瞬间就垂袖低头,却又偷偷去瞟冥君。
他道:“我一小辈哪里能不听玄微尊上地命令呀,再说尊上似乎对冥君大人您情有独钟,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
黄泉的冷风呼呼刮来。
骤然降低的温度里,琦羽打了个哆嗦,合掌讨饶道:“冥君您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
乌须倒也没想揪着不放,很快松开了他,看向他身后的寝殿,挑眉道:“你们前世进度挺快啊,这就滚到一张榻上去了?真不怕气死你那老皇帝爹?”
“并非如此。”珠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后,她拎着引魂灯,突然发。
“凡人蠢弟弟昨夜已回了寝宫,这位九天的蠢弟弟却不想回去,非要趴人家锦美人的窗子看,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来。”
“我是怀念他这张脸!”琦羽登时涨红了脸,撇开头再道:“况且,当年本王便没弄明白,阿锦究竟是如何与姐姐你合谋成大事的,如今难得有机会复盘,不得搞个清楚?”
珠鸣听了有几分讶异,“等下,他封号为锦,你便叫他阿锦,难道他从未告诉你过他的本名?”
眉头便皱起来,对站在稍里侧的应蕖仙君道:“喂,你别不是在历劫时辜负了我弟?”
应蕖合袖行了个礼,道:“如此说,也未不可。”
“混账!我说你小子在外头三天两头开宴请宾客,叽里呱啦各种不着调的话,到了这观山镜里便一声不吭,原来还真是这样!”
珠鸣变了脸色,卷了袖子便要去揍应蕖,却竟是被琦羽给拦下,凤君道:“姐、姐!哎,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个木头脑袋,你可知而今你像什么!”
珠鸣斥道:“像那画本子里被抛在草屋里的天真地要死的山妖野怪,给人挖了心也还要开脱,说句他不是故意的!”
“哎呀。”旁侧里看热闹的乌须听出来她意有所指,笑了声道:“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山妖野怪天真到死,也该变聪明一点了。”
再问琦羽道:“莫不是你与他有因果册上没详写的私心?”
他这话说得玄微脸色更白,几乎要融到惨白的天光去了,但眼下没人关注到这位尊上如何,全拿他当团气。
琦羽有口难辩,跺跺脚急道:“过不了几年便是骨瘴乱世,这天下里谁没有私心,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道义,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谈不上私心,你们快别猜了!”
“……这番话倒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珠鸣难得被堵的无处反驳。
她思索了下,倒是对自家小弟投去几分不一样的目光,“你若是在九天也能有这般的觉悟,族中长老还会阻止你去接触公务?”
“我早想干了,还不是他们不让——”
“不让,你为何不与我说?”
“啊呀——”
他们正说话间,寝宫里传来一道睡饱的懒腰声,吸引了众仙的注意力。
随后,便是单染吩咐下人道:“去收拾下,我要去拜访……”
明显顿了顿,这才咬牙切齿道:“拜访以后的娘亲!”
单染要挪窝,这几位仙君便也要跟过去,但他们在外等了好些时候,久到珠鸣想将方才未问出的话重新提起来,也不见单染出门。
琦羽便建议先行一步,去到锦美人所住的秀华宫,边走边说。
“你适才说族中有人不让你历练?”珠鸣严肃问道。
琦羽有点怕这种语气,点头道:“说我不够格。”
“你怎么不同我讲!”
“不是你老说我不行……朱雀神灵也不……”
珠鸣皱眉,再说下去便涉及到族中秘辛,只好将琦羽打断,道以后再谈,同时将引魂灯转到凤君手上。
凤君打头阵走,雪后的宫道深而长,应蕖落后他几步,始终一言不发。
而玄微又落后他们更多,只踩在灯光的边缘,如影随形,很是落魄。
珠鸣这边不能继续谈,却还有话要问乌须,她慢下步子,等乌须君上前。
与之并肩后她低声道:“本君方才在门后听了一耳朵,那个阿瓜是玄微君?”
乌须君点点头。
珠鸣瞥了眼阿瓜,道:“难怪一张脸臭得厉害,我就说为何要坚持带个侍从,那小子居然瞒着我。”
更低了嗓音,问道:“他跟过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他院子里的桃花妖的缘分,鬼扯吧!”
涉雪时他们留不下脚印,倒真的像是隔世的幽灵探访前生的孽债。
珠鸣瞥了眼跟在后头的玄微,也不在乎反噬,在二人间丢了个隔声诀,道:“乌须君,你和本君交个底,你究竟是不是岁年?”
“珠鸣君为何如此执着本君是或不是?”乌须问。
两道有宫人埋头扫雪,天边渐渐浮了金黄的亮色,珠鸣想了想,答道:“当年,是本君叫乌云盖雪去的水莲洲,而今再回想起来,他或许早知此为一局,但依然还是去了。”
珠鸣面露痛色,但已不再如当年那般不管不顾表现出来,她比从前要稳重了些。
“事后本君再去倒推,机锦与玄微在这一局里各个要玩出其不意的反转,他们是在将计就计。”
“要怪就怪本君当时看不清,族中长老又极力阻止凤凰族人掺和进去,传的消息都是不全的”
“如今本君掌了些权,很晚才明白过来,当年岁年要是没去,本君与小弟也已在水莲洲上尸骨无存。”
她定定看着乌须,实则已暗中交了些底,沉声道:“是乌云盖雪让本君知道,所谓尊位、血统、封号,在真正的谋划前根本不值一提。”
“本君曾以为凭凤凰血脉,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到头来却是我天真了。”
“那不是你们的问题。”乌须静静听完,道,“没有人该为一个看不到的天下去做牺牲,况且,当时你们也浑然不知情。”
“所以你真的是……”珠鸣终于流露出动容来:“你真的……”
“天道垂听,乌云盖雪确实已经死了。”乌须君摇了摇手指,抬眸对他笑道,“就当重新认识一下,珠鸣,你比以前更沉着谨慎了。”
珠鸣的眼圈泛了红,她胸口起伏,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水珠。
她也是骄傲的凤凰族,鲜少遭遇水莲洲上那般危局,与生死擦肩而过。
她无数次梦到自己怎样找到散落在洲上的花灵,送他们入屏障的破口,以及乌云盖雪飞速下坠的身体,随之跳下的龙爷爷,那是她的梦魇。
其他的日夜里,她回想着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日,明明并未见过多少次面,可却因最后猝然的分开而了无结果,竟也印象深刻。
那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珠鸣头一次品尝到被人做棋子的滋味,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一个,既知已无法走出棋局,却依然往里走的笨蛋。
进水莲洲前,乌云盖雪曾说,在黑暗里待久了,也难免会想要看到点亮的光明。
或许彼时,他是真的相信玄微即使满口天下苍生,也是真的能为苍生带来明亮的仙者。
而这光明,本不该以被迫的献祭作为代价。
珠鸣无数次念起乌云盖雪那时的眼神,他也许是愿意去做玄微手上的刀刃的。
他去往水莲洲,或多或少猜到恐怕有去无回。
岁年可以为了玄微而死,可却没有料到,玄微能为了告发机锦,能将这么多人推上棋盘,且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忍和犹豫。
珠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乌须道:“你为何还让他跟着你?玄微君自早年便有几分疯魔,还曾要死要活过,但你若心软,又如何对得起——”
她讲到最后竟有几分哽咽,“如何对得起你受过的那些苦?”
“一入观山镜便无法独自离开,况且本君还有些账要找他算。”乌须看着珠鸣,道:“你变了些,不是当年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你才是。”珠鸣苦笑道:“你老成了。”
“经历这许多,难免不老啊。”乌须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珠鸣开了个玩笑道:“难道脸还老了吗,本君若是长出皱纹,可是要难过好久。”
珠鸣哭笑不得,迈过秀华宫的门槛,还回头狠狠瞪了眼玄微。
几位仙君在秀华宫里坐了半晌,均察觉到这宫里静得可怕,也无宫女侍从穿行其间,仿佛偌大的宫殿内仅有锦美人一人。
锦美人被迎入宫中时,老皇帝的身体已快要不行,这些日子都在用药草调养,以求来日能与锦美人双修治病。
宫中皆知皇帝并不好男色,这出身医宗的妃子充其量不过一位药材,自是不放在眼里。
在听闻年幼丧母的单染要认他为母妃时,绝大多数都一笑置之,当做是老皇帝拉拢与医宗关系,顺便保护那小皇子的策略。
唯有统领六宫的皇后对所谓朱雀命格耿耿于怀,暗中指使宫人要坏了这“母子情”。
谁知计谋不成,单染次日便去到秀华宫。
宫人传信来,锦美人自后院的花圃珊珊来到,坐在正殿里等了许久,遣为数不多的侍从备好早膳。
可直到日头走高了好些,他这才等来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单染一进门,在场众人众仙均感眼睛刺痛。
珠鸣以袖挡眼道:“好家伙,这是抹了多少粉出来的,你这衣裳闪的都快比及你的本相了,你不会是一早上都在打扮自己,然后闪瞎你小娘的眼?”
乌须也有点一言难尽,对琦羽道:“你挺花哨啊。”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锦美人手下的宫人们忍笑忍得辛苦,埋着头欠身,锦美人则好似也被单染这身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装扮给惊住,一时居然没回过神。
单染见他似乎看呆,得意洋洋想:怎么样,被我这俊美模样震慑到了吧……
啊,他看起来比昨日更好看了,我这般美男子才能衬得上这般容貌的佳人呀。
眼风一扫,扫到锦美人的喉结。
不行!这分明是个男人!
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锦美人只消一眼便看出这小殿下的心思,托着下巴来看。
这动作实在有别样的韵味,他挥挥袖,宫人端了茶盏到单染面前,锦美人笑道:“吾儿,跪吧。”
单染瞪大眼,这位仪态端庄的美人竟是这么个性子吗?
锦美人有心逗弄他,道:“吃了这盏茶,我才好疼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