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瘴天劫爆发后,云盖宗作为修真界万宗之首,投入赈灾救世,与冥府九天共抗灾祸。
彼时南域护屏岌岌可危,生灵受骨瘴所惑,向修士队伍发起攻击。
此战历时三月,血流成河,紫红的云雾始终笼罩上空。
经各方协力,此地骨瘴终得控制,暂有了几月的安稳。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的骨瘴爆发点,距离云盖宗不足百里。
两位宗主身处南地,收到传音时,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苏弥也脸色大。
二人全力赶回,可却仍来晚一步。
骨瘴所形成的屏障,已将云盖宗方圆百里全罩了进去。
“启禀宗主!此次法阵突破未成功!”
“传声木鸢失去踪迹!”
“九天仙使今早离去,神军那方遣人来信,他们最快也要三日抵达!”
“狗.屁九天!”苏弥将法阵图纸重重摔在地上,“我当时就是昏了头,信他们的话再去南边那鬼地方补缺。”
苏弥咬牙切齿:“现今被偷了家,他们倒好,人先跑了!”
云盖宗的长老气得浑身打颤,狠狠灌了口冷茶道:“早知指望不上,又何必去求去请!”
“这又如何怪得了我们。”冥府使者呵呵冷笑一声,道:“九天而今的行事作风,还不如当年。”
亦灌了冷茶,讽刺道:“怕不是当年跳诛仙台跳太多次,都摔短了脖子,变成了缩头乌龟。”
苏弥拿起下份图纸递给纪沉关,冥府使者也将他们的鬼术阵的方案递了上。
必须尽快封锁骨瘴,以防止与冥府的爆发点相连,招致更大的灾祸。
这使者嘴上不闲着,阴阳道:“好个灵活机动的九天,骨瘴在他们那爆发便是三界结盟,这次偏偏唯有他们相安无事,就各扫门前雪了。”
大帐帘被撩开,灰头土脸的修士单膝点地,大喘气道:“呼——报!九天神军传音,明日晌午可至!”
“我是不敢再信九天的话了。”苏弥沉声对纪沉关道:“按你的推演,骨瘴侵袭地脉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此地今年有离火之象,此次必定是火劫。”
骨瘴侵入地脉后会衍生出异变的灾难,天地离火相通,若是能用九天银河水来扑灭,最是稳妥。
可要引九天银河接入人界绝非易事,所有阵修绝望地发现人界中,唯有天星阵能承载其神力。
可一旦动上天星阵,稍有不慎,天星阵外的骨瘴与地面的骨瘴呼应,人界便将呜呼哀哉大半。
人界哀哉,冥府亦不能幸免。
是大半人界被火烧干还是被骨瘴没顶,苏弥觉得这个选择是她此生最大的豪赌。
她将一支凤凰簪捏在手中,用大袖掩盖,借以疼痛来排解压力。
她道:“龙族属水,但我等绝不能将生死大事交予他人。传令下去,所有水阵启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地火蔓延!”
“西南的相思河乃是黄泉在人界的弯道,莫大人特地交代过,若到万不得已之时,黄泉水亦可救急。”
冥使嘱咐道:“但黄泉中漂浮着大量七情六欲的结晶,所过处将百年不能让生灵靠近,万望慎重!”
“好,纪沉关,天星阵对接银河你有几成把握?”苏弥问
从方才起便沉默画图的纪沉关答道:“五成。”
“好家伙,终于有次从你嘴巴里听到了这么少的把握。”苏弥短促地吸了口气。
又转头对冥使道:“按你们对九天的了解,他们有没有可能突然封闭银河?”
“苏宗主是指……”
“不是说九天银河若降入人界,算是大因果,祸福不知的那种,你们对银河知悉多少?”
“苏宗主,当年那次是雾灾,无孔不入,根本没有干系到银河。”冥使思索道:“依在下所见,要是天道让我们亡,九天允准开银河便是逆天而行,必定根基大损,但亡都亡了,有何比较可言。”
“若是天有一线生机,那便是顺天意而行,气运大盛,左右都是他们占便宜,应当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冥使叹气道:“只是当年三界结盟,缔约的头一条便是避免凡人受灾,凡界死伤过多必冲毁轮回,而今轮回台上堵得走不动路,谁来管我们冥府?”
“诸位修士,冥府人界息息相关,只怕这回还就唯有我们二界来顶了。”
苏弥冷哼,“真是算得精,而今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飞升九天也不过如此了。”
冥使摇头道:“苏宗主有所不知,自九天乱象后他们大不如前,当年甚至能借骨瘴灾祸趁机打压我们冥府,可想而知是怎么个样子。”
长叹道:“我们的冥君主上还在黄泉河畔躺着,不都是他们的手笔么。”
苏弥突然想起来这茬,道:“等等,没记错的话你以前说过,你们黄泉边躺着的冥君是在九天诞生的,还是而今那个领军的砚辞的崽子,这龙君砚辞不会公报私仇,怪你们没保护好主君吧?”
“苏宗主有所不知,吾府君上并非因冥府而陨,冥君乃古神天道亲定,非血脉传承,三界各生灵均有可能。”
冥使回忆道:“本任君上还是一枚蛋时自九天跌落,在黄泉畔摔出一副骸骨来,却无新君诞生,冥冥之中或另有机缘。要是砚辞君真的糊涂到这个地步,而今的代理莫掌事也不是好惹的。”
冥府使者意有所指,他们冥府虽因上次的骨瘴灾祸元气大伤,但也绝非是无主之地。
人界火劫若是也都转嫁灾祸于冥府,他们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君砚辞是位可靠的神君,听闻伤势都用药压着,人清醒得很,断不会如此作为。”
“这样我们便放心了。”苏弥站起身,对帐中长老道:“两个时辰后,地火就会烧起来,此地百姓虽已撤离,但一旦地火蔓延,这大半生灵又要撤往何处?”
她肃然道:“早年我等修炼,唯盼登大道、飞升九天,如今你们也看到九天是怎样的模样,我苏弥今日便弃了这登仙途,奋力为人界一战!”
“说得好。”冥府使者合袖道:“冥府定与人界肝胆相照。”
帐中各宗宗主长老纷纷起身,沉重地抱拳互勉,皆按原定的安排匆匆离去,冥府使君亦点头告辞。
一时间帐内基本走空了人,仅余凄厉的风鸣在外回荡。
纪沉关自袖中取了白布出来,伸手递给苏弥道:“节省灵力,用这个包扎吧。”
苏弥挑眉,始终深藏袖中的手摊开,凤凰金簪已将掌心压出血痕。
她叹了声道:“修士尚且如此焦灼,不知皇宫中又是如何光景。”
“没有音讯未尝不是好事。”纪沉关将笔放下,苏弥便苦笑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乌云盖雪尚在骨瘴屏障中,纪沉关却仿佛彻底沉寂下来。
他未表现出半分的慌乱和惶恐,但苏弥知道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置于刀刃,时时刻刻不受凌迟。
“要是岁年能和那桃花妖一样,喜欢出来溜达就好了。”苏弥坐是坐不住,索性站着包扎起手上的伤。
她心里着急却不能显露在外人眼中,要维持云盖宗定心的作用。
若是他们也乱了,这修真界非要大乱手脚不可。
眼下能说说话的唯有纪沉关,苏弥用多余的白布将金簪细细擦拭,道:“我那小公主也是喜欢出来走动的,却被困于大燕的深宫。”
“单湘荷有帝王之相。”纪沉关道:“可化险为夷。”
“你看出来的?哈,她要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苏弥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看相,但猫咪那么聪明,必定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苏弥整了整衣袖,拂开帐帘,却道:“纪沉关,你可会是这百年来头一个与猫妖成亲的修士,我还要去吃你们喜酒呢。”
她这一句玩笑话,倒让纪沉关与玄微皆是一愣。
原来在旁人眼中,他与乌云盖雪已这样明显了么……
纪沉关重重闭上眼,按耐下心底的忧惧。
被聘回的猫有个习惯,当人族离开与其共处的屋子时,猫咪们总会当他们是去外出打猎。
这次他答应了年年,从南域回来给他带回漂亮的生骨花,给他烤出百倍可口的鱼来,再不会像上回一样受伤中毒。
如今他回来了,乌云盖雪却是被困其中,连音讯也无。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没有音讯便不是最坏。苏弥说的不错,他的猫咪那么聪明,定是不会有事,可仍止不住担忧。
而相比纪沉关,玄微则知晓这场灾祸的结局。
仙尊想要打碎这个幻境了。
他知道,银河水被天星阵引渡下凡间,地火被扑灭,三界得以延续。
但纪沉关死在了这一战中,进而完成了这次的历劫,回归九天。
……他快要变成我了。
玄微心里竟生出了恐惧。
这恐惧一丝一缕化作刀锋般锐利的线,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明知纪沉关必死无疑,他依然不能接受,不想接受。
洞悉天地的仙尊本该习于如此,对事物注定的结局冷眼旁观,不涉因果,可玄微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怕的不是感同身受的死亡,而是他无法看到在这之后的种种。
岁年怎么办,猫咪要怎么办——
玄微突然意识到,这之后的发展,他是亦是可以推断的。
乌云盖雪活了下来,却活得并不好。他吞掉了骨瘴的灵识,极有可能是为纪沉关报仇。
他成为了骨瘴的镇兽,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玄微不敢去想。
再之后……
他不想看了,他不想经历下去了。
这个心魔幻境可以到此为止了啊!
停下吧,停下吧,停下来!
“玄微仙尊——”
一道含着无奈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是冥府半夜求,“玄微仙尊,你还记得你三更半夜哀求本君给你修玉笛,然后进来的事情吗?”
周遭的一切慢慢静止,帐外的风凝固住,更漏的水珠悬在半空。
玄微一震,这里的场景,这一幕幕原来曾发生过,只是他记忆混乱,再不能想起。
读罢留音珠的那夜,他几乎是哀求着请乌须君为他修复了玉笛。
明明是他主动要进来,这一刻,玄微对乌须却几乎是感激的。
可接下来乌须君的话却点醒了他。
“玄微仙尊,上一次玉笛断裂,便是因你强行要破幻境而出所致,再有一次,即使是本君也不能用秘法修复。”
“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幻境吗?”
玄微只觉浑身的血都随着这话凝住了,他看不下去,但若是再次用神力破出,这支承载了心魔幻境的法器,便不只是会断成几截。
上次强行破出,他的记忆便变得非常紊乱,加上洗尘池对因果的介入,居然也影响到了之后的记忆。
他甚至连岁年的样子也记不住。
“你还要出来么?”乌须君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有些微微的失真,竟像是天道命运的发问。
玄微哑声道:“不……”
“那便好。”天外乌须似乎是笑了声,“不过即使尊上你想要出来,本君也是不允许的,方才你也听见了吧,本君与砚辞君的关系?”
“不论九天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君的蛋自仙府跌落了下去,碎在了黄泉岸边,由此九天阻止了新冥君的诞生……不过既然没有选新冥君,便是另有机缘。”
他轻快道:“你看而今,这百年后,本君不就来给你们查因果了么?”
玄微仰头看向帐顶,眼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般。
乌须默了默,猜到了他的想法,饶有兴致地道:“尊上,你在想什么啊,小凤鸟觉得我像乌云盖雪,你也这样觉得吗?”
“当年龙君将岁年错认成亲子,不也证明我们有相似之处?你与纪沉关也并非十成十的相像,他认得出你,你认不出他?”
乌须君的言辞向来是不客气的,但他没料到这几句能把玄微仙尊说趴下。
玄微用纪沉关的身体单臂撑住桌面,一手痛苦地抵住额头。
“你怎么了?”乌须君不解,而后恍然大悟般道:“如此看来,不仅仅是破出幻境,洗尘池对仙尊你影响还真长久。”
他语气惋惜,“但本君要看砚辞君这次因何受伤,骨瘴自何处侵入,还请尊上坚持坚持,就当给我赊账了。”
话罢天外传来一个响指声。
水珠坠下,朔风凛冽,幻境重新开始流动。
玄微附在纪沉关身上,看到了骨瘴如何突破地脉,引发了滔天的火。
看到了宗内升起了求救的烟火,在骨瘴的屏障上炸出缤纷的颜色。
他也看到了铭刻沉字的水屏张开,那是只有岁年才能打开的屏。
他的猫真的很聪明,用灵力引导着烟花的绽放,以最朴素的传信方式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还活着,隐蔽在何处,伤亡如何。
纪沉关在天星阵里,望到了那小小的一朵烟花,苏弥亲自为他护法,手心里都捏出了汗。
却突兀地听到纪沉关笑了,说:“你看,每句话旁都有朵小的猫咪烟花。”
“你可真是……”苏弥见大阵将成,天边聚来星辰璀璨的雨云,缓缓松了口气,“真是……”
她没能说下去。
纪沉关的胸口慢慢晕开了一点红。
起初是一个小洞的红,逐渐渗开成鲜艳的一片,涌出股股紫红色的血来。
他本人眼睫颤了颤,低下头,瞳孔收缩了。
“纪沉关!”苏弥惊呼一声,当即支起了更多的屏障,可原本用来庇护的屏障根本没有漏洞,她完全探查不到冷箭的来处。
天星阵中,纪沉关抬手按上无法止住血的伤口,灵力在瞬间被抽空,他却在电光火石间,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一股灵力拍入阵法。
作为阵枢的月亮光华大亮,与天边垂挂的日轮相对,日月凌空,充沛着无穷神力的甘霖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
银河引渡快要完成了,可不知为何,九天的堤坝没有完全打开。
纪沉关倒了下去。
苏弥跑到他身边,扑跪在地,拼了命般要为他治伤,可灵力涌进他的身体如沙石入海,空空荡荡。
她失声大喊:“纪沉关你别死!你坚持住!你的乌云盖雪还在等你,你别死啊!!!”
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盛放,骨瘴的屏障也终于因内外双重的攻击,而开始出现裂。
天边龙君的驰援已至,青龙吸来的部分银河水暂时压住火焰。
银河天星阵持续运转,压迫着堤坝,可还远远不够。
纪沉关的目光涣散了,那朵烟花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却仿佛留下了不灭的余烬。
那是水光里闪烁的挣扎,他咳出一大口血,猛地抓住苏弥的手,喘着气,交代了一句仓促的遗言。
苏弥在听清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纪沉关已不会再有任何的回应。
他死不瞑目,将他无限的遗憾与抱歉,都留在了那不再由他控制的泪水里。
可那水珠也只是碎在凌凌的阵光与尘土中,“吧嗒”一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纪沉关死前说:“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苏弥简直以为他疯了,但她已没有时间去多想,被压下去的地火猛地又升腾起来,滚滚向四方烧去。
她带不走纪沉关的尸首了,而是冲向人界与黄泉相接的相思河的堤坝。
兴许是纪沉关的神魂将要苏醒,玄微把这个故事看到了最后。
苏宗主带去的人已在骨瘴大火下所剩无几,相思河堤坝前,这混血的豹妖颤抖道:“纪沉关,我怕是带不回你的尸体了。”
将金簪放在唇边,苏弥的眼泪汹涌而下,“湘荷,真是前世孽缘啊,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太多太多的人,最后的愿望不过活着,自己活着,亦或是所爱之人活着。
尘世的希望,大多不过如此啊。
震天动地的炸丹声里,相思河决堤,黄泉水涌入大地,满天的灵力飞屑如金色的大雪。
黄泉水所过处,锋利的爱恨嗔痴的结晶混在滚滚河水中,切烂了地面的一切。
其中,当然也包括纪沉关的尸身。
所有还留有余命的修士或被搀抱在高处,或被拉上灵舟,他们绝望地看着黄泉河水被火焰蒸干,紫红的火焰重新覆盖视野。
而在这片空前的死寂中,月光温柔地撒了下来,众人茫然地抬头,皆被滂沱的大雨浇了满面——
银河水终于降了下来。
不知从哪位修士开始,呜呜的哭泣声传了开,无休无止,连绵不尽。
伴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与滋啦啦的火焰被压灭声,玄微看见黑衣的岁年披散着长发,爬上了云盖宗宗主的灵舟。
他满身的血,连黑衣都变得深浅斑驳,雨水冲下来一身的猩红。
乌云盖雪碧色的眼珠在面前修士们身上寻了一遍,问他们道:“纪沉关呢?”
“宗主他——”
“他、他已经……”
“我不相信。”乌云盖雪低着头,飞快打断了他们的话。
额前的长发湿答答遮住神情,岁年道:“他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就走。”
没有活着的人知道纪沉关的遗言。
除了他自己,除了他未来的自己——玄微仙尊,而也只有玄微听得懂纪沉关的意思。
他没有疯,他是真的要让他最爱的猫咪见一见他的尸体。
“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让他参加我的葬礼,看到我的尸身,这样我那总是等我打猎回去的傻猫咪就会知道,这一次,我是不小心被猎物偷袭,没有如愿风风光光。
——但我也没有抛弃他。
我只是死在了外面。
所以乌云盖雪啊,你要好好活下去。
去安心地,找个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