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洲的宴饮将持续半月余。
岁年每日会收到龙君的来信,狂放的字迹写满对归来的焦急。
龙君不像是离家的父亲,更像是在外的游子。
他日日均要报平安,称待取到龙珠后便即刻返回。
岁年用自己的毛和竹藤做了个收信的小挂架,青鸟从水莲洲飞来,停在挂架上,便是岁年一日的初始。
然而在这一日,再没有青鸟的停留。
岁年无法打听到确切消息,九天十日一早朝,玉融也无计可施,决意亲自前往水莲洲。
谁知他这一去,翌日也再无音讯传来。
岁年彻底坐不住了,刚迈出门槛,便与一道朱红身影撞上。
是珠鸣君,她开门见山道:“水莲洲出事了。”
乌云盖雪心里一咯噔。
珠鸣观他神色道:“果然,你也有预感。”
这次百花宴排场虽大,设宴的地方水莲洲却是在人界。
除了龙君砚辞也没人会日日往外送信,更未有半途过去赴宴的仙君,故而暂无人知其变故。
双生凤凰间存在某种感应,珠鸣君谨慎,在觉出异样后亲身去往水莲洲,但没有擅自进入花君所设的屏障。
放了只木鸢去探,亦是有去无回。
她上禀太子机锦,等了半日,机锦回复已在探查,让她稍安勿躁,并宽慰道:“花君是位好风雅的仙君,且擅幻术,兴许是他为杜绝百花宴被外人打搅,冲撞了花灵,这才设下迷瘴,何况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这话讲得珠鸣想发火,太子机锦的行事风格惯来是稳妥为上,她无计可施,拜访其他仙尊府邸,均有说她小题大做的意思。
凤凰族式微已久,水莲洲来去要大半日功夫,实在没必要因只小神鸟无端的胡话而当真。
便该喝茶喝茶,该下棋下棋。
“我是今日才发现,在这九天我半句话也讲不上。”珠鸣气不打一处来。
水莲洲上有她的亲弟弟和龙君,她自诩尊贵的神鸟,到头来根本没人在乎,不过空有名号罢了。
“没人管,我自己去。”珠鸣掌拍桌案,身上配饰当啷作响,抬腿就要走。
岁年急忙拦住她道:“等等等等,如今水莲洲进去了就没见出来,你再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那如何是好!”珠鸣厉声道:“难道我要这样坐等?”
“你平日慎重,是因琦羽才乱了方寸,你想,我们就算去,也要给外面留个音讯下来,有意外还能等援兵,不然也是白送。”
岁年扯了张宣纸一裁为二,递给珠鸣一半道:“我写没人相信,你便写若你我三日未归,水莲洲有大祸。”
珠鸣关心则乱,好在冷静下来后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当夜出发,在黎明前赶到附近。
无星无月的天幕自四方压下,珠鸣的红衣华羽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格外耀目。
她见岁年似是在盯着自己看,疑道:“怎么了?”
“很亮。”岁年爽快答道。
珠鸣与她弟弟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紧张下便话多,“你们这种族不是习于夜行吗,怎么你还喜欢亮的?”
“黑太久了就也想见见发光的嘛。”
珠鸣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孩子气,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岁年其实比她小上好几百岁,当即就有点后悔找他一起来。
岁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音,道:“兰佩曾将七棠托付给我,凤君与我也算有过命的交情,玉融我觉得是不错的老虎,况且——”
他停顿后便没了下文,珠鸣问道:“况且什么?”
何况若是针对骨瘴的局,躲又如何躲得过。
“没什么。”岁年从云上往水莲洲的方向望,“要到了。”
厚重乌云下的水莲洲像是块四分五裂的翡翠,两人手执兵刃闯入,穿过馥郁的花香屏障,珠鸣在水莲洲的土地上踩实,佩环重重地响了声。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但也不是没有过心存侥幸。
若她去到水莲洲,迎接自己的是热闹的宴席和喝得伶仃大醉的胞弟,说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便会狠狠揍他一顿,再长舒一口气。
但这样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
珠鸣不禁看向同行的岁年,他像是早有预料,能坦然接受水莲洲里任何的结果。
珠鸣用袖子掩住口鼻,在陈腐的糜烂气味里,走向那座近在咫尺的高台。
水莲洲内凄风苦雨,宴饮的高台上还留有残羹冷炙,来自人界的佳肴已面目全非,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腐臭。
但这里没有花灵也没有仙君,珠鸣想要放出灵识,倏然却白了脸色。
“难怪身体沉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五指成爪又松开,“灵力被压制了许多,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
好问题。岁年从翻倒的桌案下捡出截朱红的藤萝,那红藤在被触碰的刹那扭动起来,一点点化为了红屑飞灰。
他起身眺望水莲洲上的小山群,道:“那边有声音,我们过去看看。”
走在这静谧的水莲洲,像是潜入一座巨大的陵墓,两人警惕地穿过花林,来到开阔的平原上。
背靠小山群的青原上站了几个人,其中一抹艳红格外惹眼。
对方也看到了来者,一团火似得冲到他们面前,凤君抱住姐姐大喊:“姐啊!你进来干什么,这下要完蛋了!”
珠鸣捶了弟弟几拳道:“什么完蛋不完蛋,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凤君大呼道:“好好的宴会开到一半突然变了天,仙力法诀都用不出来,出也出不去,还有那个怪藤!年年你也来了,就是咱们在雪域见过的那东西!”
凤君煞白着脸道:“这水莲洲还闹鬼啊,我都要吓死了!”
从个天生仙胎的嘴里听到闹鬼怕鬼的话,实在有点滑稽,珠鸣拧眉道:“什么鬼不鬼的,是冥府的鬼魂跑出来了?”
“我的老姐啊我也去过冥府,真要是冥府鬼魂我至于吓成这样么,是那种,啊来了来了——!”
凤君从方才起就有些草木皆兵,与姐姐说话时眼睛不时往边上瞟,提心吊胆。
他身后的那几个仙君更是紧紧站在一起,就在凤君惊呼“来了”时,浑身战栗打抖。
登上水莲洲时岁年便发觉,这偌大的洲地上竟未有丝缕的风,树木的枝冠完全静止。
此时却平地起大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有絮絮低语夹在风里听不分明。
岁年伸出手抓了一把凭空浮现的白影。
这成群的灰白影子毫无征兆显身,无法被触碰,没有面目和清晰的手足,却长袖长衣,围绕几人且歌且舞。
珠鸣出剑,炽热的剑锋砍不到实处。
随之她闻到了薄薄的硝烟味,杂着浓浓的软香气。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嗔怪,声音如同黄莺:“最是厌烦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
复有女子婉转笑道:“丁香一两、白檀一两、苏合油……好啦本宫不说了,若不用香丸,总是能闻到身上的血腥味呢。”
“珠鸣君。”岁年拍她的肩,“回神。”
珠鸣突然惊醒,额上竟已出了层冷汗。她的目光自前方移开,环顾四周,胞弟蹲在地上干呕,边吐边哭得稀里哗啦,几个小仙君魂不守舍,抱团抱得快要密不透风了。
“那是什么东西?”珠鸣定了定神,“花君的幻术?”
“花君要是有这幻术水平他早就成仙尊了。”凤君虚弱地在姐姐的搀扶下挺起腰,“不知道看到听到的是什么,可实在太难受了!与那东西碰上越多,会越来越难受。”
珠鸣是头回听见来历不明的对话,只有惊悸,凤君则已有身体和精神上强烈的不适。
他用帕子擦着嘴道:“花灵们倒不受影响,就是都变得蔫儿吧唧的,龙爷爷也不大好。”
“砚辞怎样了?”岁年凝重问道。
“唉!睡了大半日了,爷爷没我们这个反应,就是昏睡——姐!等等!别用清心术,越用后面越严重,得不偿失!”
珠鸣放下施术的手,凤君阻止道:“北洲的谷仙君一直用术压着,前儿人就有点疯了,也就玄微君仗着修为高,敢连续用术抵御。”
“玄微仙尊也在这?”珠鸣有些惊讶。
“在,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凤君道:“听说他是来找花君要三青培灵丹的,定是为了那桃花小妖,不然怎会纡尊降贵。”
叹了口气:“不过我们灵力被压成这样,他还能打,也多亏他庇护,我便不计较他以往罚我背经的前嫌了!”
凤君这话说的纯粹为了调节气氛,珠鸣按按胞弟的肩膀,琦羽便垂头耷脑把他们带到暂避的山洞中。
小山洞中另有天地,或站或坐了十几位仙君,扎堆了上百只花灵。凤君说这还是冲散后找到的数目,不足十分之一,不知其他花灵和仙君去到何处。
水莲洲的南北东西对平日的他们而言,不过一念之距,如今竟宽广得不能丈量。
玄微仙尊站在洞口正以神力画出法阵,岁年在那阵纹前停留一刹,迈过走到倚靠洞壁半昏迷的龙君身边。
珠鸣对玄微问礼道:“仙尊,我已留有书信于府中,三日后我若不归便请九天派出援手。”
玄微收回目光,颔首道:“嗯。”
洞壁边砚辞缓缓转醒,低低唤了声“崽崽”,岁年咬了咬下唇,收回手点点头,轻声道:“是骨瘴发作了,我下次还给你找冻顶天珠。”
龙君抬手揉乱了岁年的头发,七棠站在一旁,飞快地在阴影中用手揩去眼泪。
岁年用微弱的灵力为龙君顺了脉,砚辞合目调息,复又昏昏睡去。
洞穴潮湿,乌云盖雪的衣袖沾上沉重的水汽,起身有簌簌坠珠声。
他询问起兰阁花灵们在水莲洲内状况,天真烂漫的花灵们纷纷往岁年身边挤。
乌云盖雪被花香扰得轻打了个喷嚏,侧眸见玄微正看过来。
“和我去外面走走?”岁年扬声问道。
玄微长身玉立,衣袍纤尘不染,然而兴许是长时间用清心术,他的气息比平日更冰,连阵法也凉飕飕的透出股肃杀。
两人离开暂避的山洞,乌云盖雪揣手在袖中,青草原上悬了枚寒日,艳红的冷阳,惨白的日光,岁年道:“你还好吗?”
问罢忍不住瘪嘴,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玄微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他的头顶有撮头发被龙君揉得翘起,道:“还好。”
随后两人相对无言,往山林中深入,有蛰伏的血藤伺机偷袭,均被岁年以剑绞断。
他灵活地在乱绿肆虐的山野穿行,自硕大的叶片后投来目光。
玄微被那翡翠琉璃般的眼珠不时瞥过,并不觉得冒犯,他拂开垂挂的枝条,“岁年,你为何不选择留在人界?”
乌云盖雪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就走,留给他个后脑勺。
小妖的人形太过清瘦,玄微亦步亦趋走在后方,那薄薄的肩背像是用锋利的刀片削成。
乌黑的长发以雪白的束带捆在脑后,发尾在他走动时晃来晃去,招着抚摸与戏逗。
这乌云盖雪有多大年纪来着?安静的未闻半声鸟啼的山林中,满目青翠,玄微的视野中唯有眼前的黑衣小妖。
他清楚地记得岁年当镇兽一百三十九年,却对他的岁数未有知悉,笼统地想起不过百余。
不论是对于仙还是妖的生命,都只是弹指。
岁年被身后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又不想回头,将血藤砍得稀碎,出手很是凌厉,他搁置玄微的问题,胸口的愤怒烧上来又灭下去。
不懂玄微为何对他留在人界与否这么在意,他是自人界来的妖,但并不是所有来自人界的生灵都会想要回去。
回去的前提是有回得去的地方,乌云盖雪孑然一身,往日亲友近乎死伤殆尽,真正拥有的不过是张聘猫契。
要他做回往日那只纵横四海的猫,还需要很长的时日。
“那是什么?”岁年的眼瞳在幽绿的叶影下发光,他砍断几根阻碍的垂萝,走到那株高可参天的榕木下。
这地方玄微来过,他站在垂藤挂帘后,“你看见了什么?”
“你过来,从这个角度往天上看。”岁年朝他招手,玄微便过去他身边,乌云盖雪嫌他走得慢,拉住他的袖子拽了一把。
他指着苍白的天空道:“这棵树是独木成林,这片林子都是它的分支,是水莲洲山林的灵眼。”
玄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乌云盖雪的气息就落在耳鬓边,有点骨瘴的甜蜜,更多的是小妖飞升净化后的妖气,像是雪季炉上的橘皮或软糕。
“你们九天仙君随地起阵,但人界的阵法要设立阵眼,往往会选在灵脉灵眼上。”
乌云盖雪分析道:“画在地面的阵过于招摇,隐蔽的阵形则花样多,这些发动攻击的血藤常常舍近求远,说明它们有不能擅动的部分。”
自从进入水莲洲,岁年便觉得这里不像是寻常仙洲,诸多摆设均参考的是人界皇宫的样式,亦未有半分仙气。
九天诸神大多仙胎,对人界的法阵嗤之以鼻,去过人界也只是任务为主,再加之精神滋扰,鲜少往这方面想。
他用手指在枝桠间的挂着的红藤上比划,按图索骥般,最终追索到头顶高悬的日轮上,静默许久,放下手对玄微道:“很像天星阵。”
风自林下潜行而来,载歌载舞的白影自茂盛的枝叶后显形,岁年没理睬它们,自顾自道:“天星阵为向上冲破和抵御,但初步判断,这是逆向的阵法,是为向下和贯穿,像是为了打破什么的封印,而这里没有灵石供给,只有最为纯粹的仙胎和灵体。”
枝叶婆娑,白影低吟,如万千怨灵在耳边絮絮。
“也就是说,这水莲洲上所有的生灵,均是此阵的祭品。”
“你对天星阵了解多少?”玄微问。
百年前的记忆被这一问翻出了灰堆,伴着阵法图纸涌现的还有那些尘封的岁月。
岁年不常回忆往事,他更在乎当下的拥有。可当是由玄微来问天星阵,旧日的温存便扑杀上来,却又亲昵地与他的脸颊接吻。
乌云盖雪站在憧憧白影中,听见纪沉关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听到他的呼吸,毛发有他手指间的温度。
照霜剑的剑鞘被乌云盖雪的尾巴拍得咔哒咔哒的响,天星阵图曾是他睡觉的纸垫。
他没由来得想要躲避,拒绝听见玄微问得更多那曾都是属于玄微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基本知道。”岁年低下头,指节正绞着衣边,发顶突然被手掌盖住。
迅速地一拍一摸,等他惊诧地抬眸,玄微若无其事地负手,道:“无事,继续。”
岁年的喉咙突突哽住了。
也许在玄微面前示弱,才会得到他的怜悯,这本是他在纪沉关面前最擅长的事。
撒娇卖乖,无法无天,纪沉关心知肚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那又有别于眼下的怜悯。
“逆向的天星阵启动后会摄取大量的灵力,这水莲洲上几乎都是花灵,他们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灵体,屏障隔绝了他们与本体的关联,便与水莲洲的土地灵脉短暂地相连,强行破阵,他们或许会散灵。”
“如此唯有将这个逆向阵再次逆转,使向下冲的力量向上释放,这样才能既不遂始作俑者的愿,也能切断花灵与水莲洲土地的联系。”玄微徐徐道:“但发动阵法,灵体不存,除非有更能取代花灵灵力的存在。”
岁年深深地看向他,方才发顶上的安抚就像是他痴心妄想的幻觉,亦或是玄微目的的前奏。
半晌后,岁年哂笑了声:“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来?更强的灵力是我的骨瘴,这很难说出口吗?”
“但你还是来了。”玄微道。
“前头两回,我不来,凤君、兰佩、七棠,又能不能活下来?”岁年凝着玄微,“你不会真的在给我设套?”
他变得咄咄,道:“难道你早已发觉水莲洲的异样,顺水推舟,再将龙君引过来的做饵?这不会是又一个考验吧,你们不怕玩脱了让这诸多仙君、花灵丧命吗?”
“不是。”玄微否认道:“本君并非始作俑者。”
“希望不是。”岁年撇开头道:“一定别是。”
白影的长袖在周遭如浪翻滚,玄微眼睑微动,眼前小妖的样子慢慢有了重影。
他仍是这样年轻,穿的却是颜色鲜艳宽松的袍子,显得那么失魂落魄,路也走不稳,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幻觉中的他亦是这样低头,扑在夷为平地的荒野上,双手扒刨着冷土砂砾,尘沙飞扬,他拖曳的绿衣像是死去的翠蝴蝶的翅膀。
玄微闻到了自他指甲上传出的腥甜,末了,幻觉中的岁年也是这样偏开头,嘴唇翕动,低声问:“纪沉关,你在哪里啊,不要躲了,出来吧,不然我就真的要烦你了。”
“玄微?”此时的岁年道:“你怎么了?”
清心术的光芒在指尖点亮,驱散了恍如也沾在他指上的血斑。玄微仙尊道:“无妨,龙君的前来非我所知,我纵是要考验你,也不会拿这么多的性命来验你一人。”
岁年点点头,再与玄微去了几个地方,均发现了阵眼的设置。
悬挂的血藤、静止的云层、乃至楼台的布局,岁年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他站在无风的宴台上,决定放手一搏。
回到山洞,龙君已清醒过来。
作为在场仙位及能力仅次于玄微的仙君,他极力反对岁年以骨瘴逆转法阵,却没有其他办法,砚辞甚至提出要炸珠替代他。
岁年劝龙君,阵法一旦启动便无法停止,水莲洲上所有生灵都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被抽空,连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岁乌云盖雪的计划是在自己适量地释放骨瘴后,以玄微君作为压制。
这个压制,便是两人以武力拉锯时间,直到阵法再次逆转,向上冲破,屏障被打破后仙力复原,众人便能离开水莲洲。
龙君固执异常,半步不让,他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却仍忍不住否决。
岁年便牵住他的袖子,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他,龙君仍要反对,却听岁年道:“龙爹爹,答应我好吗?”
砚辞怔住,许久没能开得了口。
他悲伤又痛惜地看向岁年,最后却并未再阻止,并提出当屏障被冲破,自己可以去为离开的仙君花灵们护航。
岁年心知如此情形下,龙君定要去尽一份力,便点了点头,请他保重自身。
花灵们对祭祀大阵一无所知,均在为即将出去而喜悦,凤君与珠鸣负责守护他们安全,并在神力恢复后搜救全水莲洲。
花君衾漪被自己的屏障困住,羞愧地向他们道歉,衣袖上的花花草草都蔫了许多。
水莲洲的祭阵以天空虚假的日轮为阵枢,金乌凉薄,今夜的月色却多有柔情。
岁年坐在洞前的石头上拭剑,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小动物般的响动,是穿了鹅黄衣裙的七棠拂草而来。
因赴百花宴,她的妆容较从前更精美,多日的提心吊胆虽见疲倦,却也未显狼狈,举手投足间有了昔日兰佩的影子,她问:“年仙君,我在这里坐坐可以吗?”
岁年颔首,她坐在岁年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头一次见面并肩坐在那朵云彩上,也让岁年想起名叫阿凛的月华之灵。
七棠轻声道:“年仙君,你觉得兰姐姐真的是坏人吗?”
“你在这些日子听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七棠合上眼复又睁开,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底化为水波,“关于兰姐姐的阴谋,关于她以往的行事作风。”
“活在旁人口中的她,与我所见的她,不像是一个人了呢。”她含了哽咽,追问道:“年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等岁年回答,她突然问:“年年,能不能变成乌云盖雪的样子?哭什么也解决不了,但我想哭一场。”
岁年摸摸她的头,变回了巨大的原身,她扑到毛茸茸里,大哭了起来。
兰佩的旧历岁年也查过,七棠看不出来,但岁年发现几处显然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九天急于给兰佩定罪,甚至不惜去修改这小小仙侍的履历,究竟要把矛头指向谁?
岁年的肉垫拍乱了七棠的头发,她抬起头肿着眼眶,听见乌云盖雪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想不想去人间?”
他怕七棠一时绝望下行事极端,便对她道:“善恶是非,人界最多,兰姐姐也很向往人间吧。你们没有去过,日后我带你去,真相我代你查,等到你用她的眼睛见过众生,你便能明白她的为人。”
七棠拱在他的毛里不做声,等到终于缓过来,天边已浮了薄光,冷艳的日盘突兀地跃出山峦,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