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当了好几日桌垫的《纯阳十三式》已经在桌下落了灰,如今有了仙盟大会这个理由,楚青檀光明正大将它交到晏归尘手上,要他好好修炼。

  晏归尘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每日天不亮便去后院练剑,道袍整整齐齐叠放在旁边的竹篱上,小奶猫就窝在上面打盹。

  天才不愧是天才,不过三五日时间,便将功法关窍悉数掌握,一招一式已初具雏形。楚青檀暗中观察了几日,深感欣慰。

  以晏归尘的悟性,修炼玉清境三大顶级功法之一绰绰有余,再加上品质绝佳的螭吟剑,同级别修士中已鲜有人是他的对手。

  但事情并不是时时刻刻一帆风顺,有时也会生出点小风波。

  仙盟每过半月就会发出新的任务,今日恰逢任务更新,楚青檀取来卷宗,一项一项翻看过去,想挑个合适的任务完成。

  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玄河古渡旁的一桩少女失踪案,正要细看,忽然发觉许久没见到连竹,这个时辰本该在廊前洒扫晾晒衣物的杂役们也不见了踪影。

  他放下卷宗,出门查看,沐云轩内静静悄悄,全无人迹,唯独西面的耳房内不时传来哄闹嬉笑声,听着倒像是在聚众玩闹。

  他们在玩,那剩下的活谁来做?

  问题的答案很快明了,因为楚青檀看见晏归尘一个人从门口进来,背着一大捆柴进了柴房,没过多久又挑着两个水桶出去了。

  进进出出,像个勤快的小媳妇。

  撞见他时还有点慌张,四下看了看,似乎想藏起来。

  “想躲哪去?过来。”楚青檀板着脸。

  晏归尘放下水桶,乖乖上前:“师兄。”

  楚青檀问:“谁让你做这些的?”

  晏归尘像罚站似的,身形挺直,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没有、没有谁,是我自己要做的……”

  说话间,不远处的耳房不断传来男男女女的哄笑声,显然玩得正开心,和忙忙碌碌的晏归尘形成鲜明对比,他不知道干了多久的活,白净的脸上都是炭灰,肩膀处的衣服也磨破了。

  楚青檀闭了闭眼,心里一股邪火窜了上来。一言不发向耳房走去。

  晏归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次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又不敢:“师、师兄……师兄你别生气,真的是我自己要做的,他们没有……”

  “嘭——”

  房门洞开,扎眼的天光漏进屋内。

  屋里众人围坐成一圈,正烤着火赌字谜,听见声响齐齐回头,脸上笑意还没收住,见楚青檀沉着脸站在门口,呼啦啦全站了起来。人群里的连竹更是心头一孬,暗道大事不好,赶忙起身。

  “公……公子。”

  果不其然,公子冷着声线叫了一声:“连竹。平日里你便是这样当差的?”

  沉甸甸的视线扫过眼前一个个惴惴不安的脸,楚青檀呵道:“我竟是不知道,这沐云轩的差事如此清闲,薪酬拿得如此轻松。既然你们觉得只凭一人便可做好所有事情,不如我打发你们出去,只留下这一人好了?”

  一次性将所有人都赶出去,这种事情楚青檀绝对做得出来!

  众人的神情肉眼可见紧张起来,沐云轩的差事最轻松,薪酬也是所有殿里最高的,楚青檀虽性情乖张,但大多数时间里都拿他们当空气,不会有意刁难,且他身份高,沐云轩的人在宗里也能自恃高人一等,别人不敢随意挤兑欺负。这样好的差事谁也不想丢,唯恐楚青檀真将他们赶出去,都将求救的目光抛到连竹身上。

  想想办法啊!

  连竹苦着脸,他也没办法,公子脾气不好,发起火来没人承受得住。平时的这个时间公子都在休息,这次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来这里?

  这样想着,他忽然瞥见跟在楚青檀身后的人影,顿时咬紧牙关,心道好啊,晏归尘这妖人竟学会告状了!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恶,都怪他,公子看起来很生气,不会真的将他们都赶出去吧?

  楚青檀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有意停顿许久,见他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这才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们不愿做这沐云轩的差事,那便……”

  袖子忽然紧了紧,有人在身后轻轻地拉他,楚青檀回头,对上晏归尘那张不安的漂亮脸蛋,神情不自觉缓和了些:“怎么了?”

  晏归尘踌躇片刻,不语。

  楚青檀看出他的想法:“你想让我放过他们?”

  他的眸子微微一亮,点头。而后透澈的双眼看着他:“可以吗?”

  楚青檀本来也没想真把所有人赶出去,不过是想借机让晏归尘卖他们一个面子,没成想他还未开口,晏归尘自己先提出来了。

  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不愧是男主。

  楚青檀心里夸着人,面上还是一派严肃,顺坡下驴:“既然有人为你们求情,我便不过分追究,今日在场者每人扣一个月薪酬以示惩戒。”说罢转身离去。

  太好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个月的薪酬数量不少,但与被赶出沐云轩比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一时间,数道感激的目光投向晏归尘。晏归尘一惊,对这些陌生的注视感到无所适从,连忙跟着楚青檀一同离开了。

  连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不尴不尬地嘀咕两声:“今天刮的这是什么邪风……”

  教训完众人,楚青檀将那两个木桶扔开,对跟在身后的晏归尘道:“以后别听他们的,这些事情不该由你做。”

  “……哦。”

  楚青檀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心想男主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是个人都能骑到他身上作威作福,真是岂有此理。今日若不是他碰巧发现,他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于是问晏归尘:“我给你的剑呢?”

  晏归尘道:“在寝殿。”

  “为何不随身带着?”

  “它太、太贵重了……”

  入门以来,他用的一直都是宗门统一发放的无锋剑,兜里比脸都干净,螭吟剑比他还贵,若是损毁,便是将他卖了也还不起。

  “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楚青檀道:“带着它,以后不管去哪都带着,若是有人对你不利,只管拔剑便是,别傻兮兮地让人欺负。”

  晏归尘垂下眼睫:“哦。”

  “你若是不愿伤人,便将他们看作戒律堂里关着的妖族,就算出了手也不会受到惩罚。但是若不还手,吃亏的就只有你自己,明白吗?”

  晏归尘:“嗯,明白了。”

  楚青檀说罢,看他低眉顺眼不像是能硬起来的样子,于是扯下自己腰间挂着的佩玉扔过去:“这个也带着,没事别摘下来。”

  晏归尘慌乱接过,通体碧绿的昆山暖玉触手生温,光华莹润,价值连城。上面刻着一个飘逸的“楚”字。

  这是象征楚青檀身份的佩玉,他此前从不离身。

  晏归尘愣神,师兄他……

  一抬头,楚青檀早已不见了人影。

  就出宗做任务这事,楚青檀与楚观风掰扯了好几天。因为楚观风不放心他自己去,非要亲自随行,而楚青檀则认为他这是对自己赤|裸裸的不信任。

  笑话,让灵墟仙尊和自己一起出任务,外面的小精小怪全都望风归顺,他还怎么积攒经验历练男主了?

  然而楚观风也有自己的考量,他身为玉清境掌门,又是仙盟三大执法者之一,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

  而楚青檀不仅是他的弟子,同时也是他唯一的胞弟,难保不会有人包藏祸心,企图用楚青檀的性命威胁他,不可不防。

  两人争执许久,最后各退一步,楚观风不再要求同楚青檀一起出宗,但楚青檀必须接受他派人随行。

  一直到临行这天之前楚青檀都不知道他派来的人是谁,任务地点与玉清境相隔数千里,他带着晏归尘登上芥子舟,以防万一,还特地找来了原身在翠鸣谷的旧识柳辞一同出行。

  柳辞与许念慈同岁,与楚青檀自小相识,但由于他是医修,桌案上常年有堆积如山的医书和病例等着他背,除此之外还有治不完的伤患,连好好睡个觉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与同门之间的来往并不多。

  最近翠鸣谷大考在即,他脚不沾地忙了数日,好好一个风流青年硬是熬得双目发黄,满脸胡渣,怨气比鬼还重。

  楚青檀发出邀请,他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对现在的柳辞来说,自己接受的不是什么任务委托,完全就是外出度假,带薪的那种!

  从地狱般的翠鸣谷出来,他立刻精神焕发,小扇一摇,往船头一站,又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楚青檀从船舱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顶着狂风扇扇子,紫衣翻飞,满头乌发在身后乱舞:“柳师兄,你……不冷么?”

  柳辞回头看见他,便像是看见大宝贝一般,将扇柄往腰间一别,笑眯眯落到他身边:“小阿檀,别来无恙啊。”

  楚青檀回以一笑:“看来你心情不错。”

  “何止是不错?”柳辞负手长叹,“简直是扬眉吐气,重获新生!”

  他有个乱用成语的毛病,楚青檀是知道的。柳辞这人,看起来不着调,但其实是个厉害的医修,翠鸣谷二把手,素有“回春圣手”之美名,不然楚青檀也不会特意邀他同行了。

  见楚青檀只是笑,柳辞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同你开玩笑?不,我是认真的,我一定是上辈子杀人无数,这辈子才来做医修还债。”

  说着他忽然凑近,不怀好意地挑眉,掩唇悄声道:“不过我可是听说,楚师弟最近沉溺于美色,以至冲冠一怒为蓝颜,好不威风啊。”

  楚青檀:“哈?”

  冲冠一怒为蓝颜……不会是说的他和晏归尘吧?这么离谱的传闻,到底是谁散播出去的?不要命了?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僵硬,柳辞从中读出了点隐情,摸着下巴思忖:“莫非传闻有误,你和你师弟不是那种关系?”

  楚青檀断然否认:“当然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

  柳辞目光狐疑:“可我听说,你将他从戒律堂接出来亲自医治。是否确有此事?”

  “是。”

  “你还让他住在你的寝殿,送他极品功法与灵剑?”

  “是。”

  “你还为了他当众惩罚许念慈的师弟,甚至与许念慈翻脸吵架,僵持不下?”

  “……是。”这些消息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柳辞扇骨往手心一砸,即刻断案:“综上所述,你们二人必有奸情!啊不,私情!”

  楚青檀心累无比,敷衍地“嗯嗯嗯”,心想他真是遇到个活生生的青天大老爷了。

  此时晏归尘正好从楚青檀的屋里出来,他们此行只有四人,没带小厮杂役,连猫都托付给了连竹照顾,晏归尘便勤勤恳恳地负责起了楚青檀的起居琐事,一上船便开始打扫他的屋子。

  清理完灰尘,他又抱着刚晒好的被子进了屋,浑然不觉远处有个直勾勾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瞧。

  柳辞一把勾住楚青檀脖颈,慢条斯理摇扇子:“嗯……这面相,确实正。难怪你把持不住。不过人妖殊途,若要修成正果,你们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这人有多不着调,楚青檀算是领教了,他拉开对方手臂,左顾右盼转移话题:“快要出发了,这最后一个人怎么迟迟未到?”

  柳辞靠在船舷边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你慢慢等吧,我困了,回房里补个觉,到了叫我。”说罢摇摇晃晃向船舱走去。

  楚青檀回头:“哦?真的是为了补觉,而不是关在屋子里偷偷背医书?”

  柳辞背影一僵,随即咬牙恨恨道:“胡说,好不容易出来休息一趟,谁会带那些该死的医书啊?我光是想想都够恶心的。”

  他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焉了吧唧进房了。楚青檀自觉扳回一城,勾起笑容转过身,看着下方青浪叠涌的景色,自语道:“不知道师尊到底派了谁,再不来可就真赶不上了。”

  说完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鬼魅般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是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