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聂文远听出了来者不善。他脸上神色变换,惊疑不定,一时间难以确定楚青檀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总不至于是为了给晏归尘撑腰吧?

  思绪百转,他最后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转过身行了一礼,只当作没听见方才那句话:“好巧,楚师兄也在?”

  楚青檀的目光不紧不慢在他脸上兜了一圈,气氛无形中紧张起来:“怎么,这玉清境难道有什么地方是你能去,我却去不得的?”

  “师兄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聂文远笑得谦虚:“师兄自然想去哪便去哪,哪有我过问的道理?”

  “没有吗?”楚青檀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可你方才不是还说要管教我门下师弟,难道是我听错了?”

  聂文远一时语塞,脑海中正疯狂思索应对之语,就见楚青檀凑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让人头顶生寒。

  “方才踹我的人,踹得爽吗?”

  整个玉清境谁不知道,楚青檀放肆乖戾又喜怒无常,惹到他的人统统都不会有好下场。聂文远没想到自己无意间触了他的霉头,连忙解释:“不不,我绝无冒犯的意思,只是这小杂种平日里便总是惹得师兄不快,今日又桀骜不驯出言顶撞,我气不过,这才想要替师兄略施小惩,师兄若觉得不妥,我这便收手。”

  “欸~”

  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重了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楚青檀说话慢条斯理,听起来像是在同人讲道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一句话就想脱身,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聂文远僵着身子,喉咙发干:“那楚师兄觉得该如何?”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什么?”聂文远一愣,还未回过神,膝盖忽然一痛,噗地跪了下来,差点啃了满嘴雪泥。

  不等他起身,一个不容反抗的力道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半跪在地上,左脸陷进满地积雪中,好不狼狈。

  楚青檀单手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动弹,招呼另外几个看呆了的外门弟子:“你们几个,过来。”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闻言下意识走上前,就见楚青檀直起身,指了指下面的人:“给我打。”

  聂文远一僵,惊怒交加:“你们敢!楚青檀,楚师兄!我平日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折辱于我?”

  楚青檀:“无冤无仇吗?那从今日开始便有了。出身卑贱呢,就别怪人多踩两脚。对吧?”

  聂文远瞳孔一缩,此刻才终于确定,楚青檀真的是在为晏归尘出头。可是为什么?要说欺辱晏归尘,他楚青檀才是始作俑者,从前百般看不顺眼,怎么今日却忽然转了性?

  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咬牙道:“你与许师兄向来交好,若是让他知道你为了这小杂种如此对待他的同门师弟,楚师兄可想好了该如何对许师兄交代吗?”

  “交代?”

  楚青檀轻嗤一声,仿佛万事万物皆不能入眼:“我做事,向来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说罢看向犹豫不决的几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几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不敢动作。平日里欺负欺负晏归尘也就罢了,可眼下不管是楚青檀还是聂文远,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各个皆是面露难色。

  “楚师兄,您就放过我们吧,聂师兄贵为内门弟子,又是金丹期高手,哪里是我们几个能打过的?这实在太为难我们了。”

  为难,分明欺负晏归尘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有多少为难,现在倒是觉得为难。

  “打不过?不必担心。”

  楚青檀袖中忽然射出一团金光,直冲聂文远而去。一触碰到他的身体,便像是融化的铁水般蜿蜒流动,有如实质,转瞬间将他困入其中动弹不得。

  聂文远用力挣动几下,却是越动越紧,不仅挣不开,反而将自己弄得面红耳赤,像条金色的长虫在地上扭动。

  缚神茧!

  还是最高级别的缚神茧,一次性消耗品,困住大乘期的修士都绰绰有余,楚青檀竟用它来限制一个金丹期修士,简直暴殄天物。

  “楚青檀,你是不是疯了!”

  楚青檀笑吟吟的,并不理会聂文远的喊叫:“现在他是一条只会叫而不会咬人的虫子了,动手吧。”

  连缚神茧都用了出来,看来他今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几个弟子不敢再犹豫,这祖宗现在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可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立刻翻脸迁怒他们?

  他们来到聂文远身边,挽起袖袍。

  “师兄,得罪了!”

  “聂师兄,你可别怪我们。”

  见他们真要动手,一旁的洛明珠傻眼了,她才刚入玉清境不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出言阻止:“住手,你们别打了!这位师兄,聂师兄他并未做错什么,你怎么能……”

  “没和你说话,你插什么嘴?”

  楚青檀笑容淡去,无差别攻击:“再多嘴连你一起打。”

  洛明珠闻言红了眼眶,自入门以来,师兄们时时疼宠她,连重话也不曾对她说一句,却没想到在楚青檀这里碰了钉子。这姓楚的师兄生得一副天仙似的好模样,没曾想性情却是如此乖张,毫不顾念同门之谊。

  她看了眼人墙中不时发出闷哼的聂文远,到底没敢再吱声,擦着眼角默默转过脸。

  脚下的绿植被这群人踩得零落,雪里渗进青色汁液,粘稠得像血。楚青檀脚步避开它们,来到晏归尘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心口渐渐晕开的血迹,“我让你好好养伤,你便是这样听话的?”

  冰冷的雪水在晏归尘脸上化开,沿着精致的脸部轮廓缓缓滑下,仿佛是晶莹的泪珠。

  他伸手擦去,宽大的袖袍盖住怀里的奶猫,并不抬头,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师兄。我受罚。”

  “受罚?你都这样了,还能让我怎么罚?”

  晏归尘静默片刻,“任凭师兄处置。”

  话音刚落,“嗡”的一声,一把青光凛凛的灵剑直刺到他面前,明亮如镜的剑锋映出他微怔的神情:“师兄?”

  楚青檀的声音很淡,落在晏归尘耳中却如惊雷炸响:“起来,拔剑。”

  “他既踹你两脚,你便还他两剑。”

  “我方才说以眼还眼,那只是对我。而你,要让欺你辱你之人十倍偿还。须得让人知道,我楚青檀的人,自己如何作践都不要紧,却绝容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听听,听听!真是好不讲理的一番说辞,玉清太子爷这称号真不是空穴来风!那边几个外门弟子忙得热火朝天,分神听到这么一通话,对于楚青檀的蛮横又有了新的认知,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他!

  聂文远自然也听见了,可动拳头是一回事,拔剑又是另一回事,这东西弄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

  “楚青檀,你这个疯子,就不怕戒律堂找上门吗?到时候就算是掌门也保不住你!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疯子!”

  楚青檀充耳不闻,只看着晏归尘,看他如何行动。

  “可是师兄……”

  “没有可是,你只需要选择:做,还是不做。”

  晏归尘定定看着眼前这把剑,锋芒刺目,吹毛断发,就算他没有经验,也知道它定然是柄利器。若是用来刺入人体,大概不需要费多少力气。

  他伸出手,五指缓缓扣上那沉银般的剑柄,玉白的指尖显得愈发瘦削。他站起身,拖着剑尖,一步步走到聂文远面前。

  外门弟子纷纷让开,唯恐晏归尘也要找他们的麻烦,恨不得当个隐形人。

  聂文远脸也肿了,衣服也散了,狼狈不堪。冰凉的雪落进他的衣领,冻得他直打冷颤,正趴在地上咳个不停,忽然见面前有人提着剑走了过来,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

  “晏归尘,你敢——”

  话还未说完,眼前清幽的剑光一闪而过,贴着他的头皮削过去,只要再往下一点,他便人头不保。

  聂文远睁着眼睛,没反应过来,脸侧痒痒的,参差不齐的头发散乱下来,不远处躺着一个熟悉的发冠。

  晏归尘竟是一剑将他的头发齐顶削去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乃是比受刺更侮辱人的刑罚,晏归尘他怎么敢!

  今日雾大,光线穿过雾层落在满地霜雪之上,泛起乌蒙蒙的冷光,尽数倒映在晏归尘清凌的眸中,像是湖面荡起的波纹,安静中带着涟漪。

  “聂师兄,抱歉。”

  一剑过后,他侧身看向楚青檀,“师兄,我这样……可以吗?”

  楚青檀倒是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样做,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硬要晏归尘伤人,只是想稍微改变一下他逆来顺受的性格,现在这个结果还算让人满意。于是大发慈悲挥挥手:“你们,把他带走吧。”

  众人如获大赦,七手八脚抬起聂文远跑得飞快,很快原地就只留下凌乱的脚印。

  人都走了,晏归尘捧着剑来到楚青檀身边:“师兄,你的剑。”

  楚青檀看也不看一眼,转身便走:“什么我的剑,被你用过的东西我不要,你自己收着。”

  晏归尘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剑,这把剑很珍贵,就算是把他卖了也还不起。他亦步亦趋跟在楚青檀身后:“可是师兄,这把剑……”

  “别废话。”楚青檀不耐,“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非要我对你发火吗?”

  晏归尘眸光颤了颤,默默攥紧剑鞘,冷硬的质感咯得指尖生疼,但似乎又能感受到某种不曾体会过的别样温度。

  “……哦。”

  脚步逐渐逐渐慢了下来。

  楚青檀走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身后没人了,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晏归尘抱着剑,孤零零立在雪里,霜雕雪砌一般。

  他暗自叹了口气,出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晏归尘一怔,小步跑上前,一边问道:“师兄,我们去哪?”

  楚青檀转过头:“还能去哪,自然是回沐云轩。”外头冰天雪地的,冻死个人了。

  晏归尘沉默地跟他走了一阵子,小声说道:“可是……师尊已经回宗了,我的伤也……”

  楚青檀余光瞥他一眼,莫名就明白了他未尽之意。

  师尊回来了,他的伤也快好了,他就不能继续留在沐云轩了。

  可若是不住沐云轩,难道要他回去那个危房一样的破草棚吗?谁家龙傲天男主住在那种地方?不像话。

  “我没说你可以离开,你就继续留着。沐云轩还不缺你一个人的饭吃,跟我走吧。”

  晏归尘忽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楚青檀眼疾手快将他捞起来,很快松手,皱起眉头:“怎么了?”

  晏归尘低着头,用力眨几下眼睛,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晰。手背状似无意地擦过眼角,他道:“没、没事。”

  过往十几年的人生中,晏归尘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总是对他说“走开”“跪下”“滚远点”,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起来”、“跟我走”。

  就算是垃圾,就算是废物,也该有个归处,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继续向前时,楚青檀感觉衣摆上多了点重量,很轻。他往身后扫了眼,晏归尘攥住他衣摆的手一抖,似乎想要放手,可不知怎么,却咬紧下唇没动。

  他很怕楚青檀。

  毕竟受了多年虐待,怕是应该的。楚青檀收回目光,没有让他松手,无声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