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澈和夏知秋赶到时,萧灼华痛得几近晕厥。

  墙外风雪正稠,啸风摧枝头;屋里炭盆温热,暖屏酿火候。

  快步转过屏风,先听呻吟压抑凄惨,急喘沉闷苦痛,又见榻上人桃花眸无神半阖,烟柳眉落汗紧皱。鸦发潮湿覆住额前,脆弱的病躯侧躺着蜷缩痉挛,雪白衣袖露出葱玉皓腕,双手无力搭在枕边,抖得已经不能自控。面色不同往日凝脂透白,颊上有些怪异泛红,咬破薄唇滴下的血隐隐发黑,好不可怜。

  苏云澈诊过脉,检过褥上的血,摸过那人剧痛的腰腹,拧住眉心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慌,却很快镇定面色说道:“这小东西出来得不是时候,还专挑他爹虚弱时。”随即开了方子吩咐绾娘快些寻药去煎。

  苏云澈心知,这是身子提前垮了,怀不住孩子了。

  “这胎位还不正,夫人怕是得吃些苦头。草民前去盯人煎药,有劳殿下在此主事。”苏云澈忍下忧虑作揖退身。

  绾娘神色忧心连连回眸,最终还是揩泪跑去外头监管着顾府忙活的下人。

  夏知秋光是在旁看着便觉心疼,慌张上前来,一手扶住床沿,一手拨开萧灼华眼前冷湿碎发,关切道:“萧公子,可是疼得厉害?”

  额前滚烫如炉,夏知秋被他的高热吓了一跳。

  萧灼华恍惚听闻有人唤他,痛哼着努力睁眸,聚神倦看,日辉柔暖间,眼前荑手细腻,素甲珠泽,萦着淡淡冷香,一时竟痛极失智,迷迷糊糊回忆起幼时和娘相处的日子。

  极眷恋、极虔诚地,他将自己颤抖不止的指尖轻轻覆在夏知秋手背上,好像生怕人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

  “娘……呃嗯……”萧灼华小孩子似的糯声啜泣,痛吟不觉溢出口外,两行清泪划过苍白面庞,“华儿好疼……”

  夏知秋愣怔一瞬,明白了什么,随后轻柔抚过他发烫的脸,满眼温情为他拭泪,哄孩子一般安慰:“华儿不哭,生下孩子就不疼了。”

  萧灼华迷糊间又觉哪里不对,娘明明是个哑巴,怎会说话。

  那这只女人的手怕不是……

  如同触了火似的颤颤巍巍将手收回,萧灼华眼下湿润,已经痛得没力气说话,强迫自己从牙缝挤出心酸的道歉:“对不起殿下,对不起,我以为……”

  “无事,你若是疼了就抓我,可别伤了自己的手。”夏知秋反而握紧了他的手。

  萧灼华愧疚着耿耿于怀,抬眼张口欲言,话语却被复来的阵痛堵在喉间。

  顷刻间,他的身形快要弓成一只狼狈的虾。萧灼华闭眸发出难忍的呻吟,慌乱挣脱夏知秋的手,用力抓上身侧的被褥,指甲透过一层烂布扎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漓。

  夏知秋见他疼得紧了似是要用门牙咬住伤痕累累的下唇,急忙手疾眼快自己叠好的帕子塞进他口中。

  “疼了叫出来,莫要忍着。”夏知秋坐在床边,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水方巾,动作温柔给萧灼华擦去额前的密汗,再给他掌心简单包扎好。

  萧灼华被一番长痛折腾得再无力气说话,舒坦些时睁眼喘息一会儿,眨巴着惹人怜爱的桃花眼,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夏知秋,如同大街上被摸了一把的流浪狗小心翼翼望着好心人。

  “嘴干成这样,是渴吗?”夏知秋心细起来如疏孔穿针,取下他嘴里的巾帕,扶他靠在垫高的枕上,端来一盏温度合适的热茶,喂他一点点服下。

  萧灼华捂着臃肿的腰侧脸色煞白,就算产痛不厉害,旧疾仍要作怪,五脏六腑都如利刃翻搅似的疼。他口干舌燥吞咽一点茶,还需神情痛楚缓一下,夏知秋边看边揪心,提醒他别急,慢慢喝。

  萧灼华难受得喝不下,满目愧疚地低头,没忍住突发呛咳,鼻血落到清茶里,刺目无比。

  萧灼华仿佛犯了天大的错,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

  “对不起,我不是故……咳咳……故意,殿下不要讨厌我。”萧灼华越咳越烈,血染脏了刚换的白衣。

  夏知秋给他擦血,轻声安抚:“不用道歉,你只是病了。”

  苏云澈急匆匆带药回来,见萧灼华平躺在床目光涣散,透不过气脸面发紫,先前还能发出呻吟,现下已经没了声息,顿觉大事不妙。

  “这怎么回事?”夏知秋手足无措,转头担忧问。

  “不成了。”苏云澈咂嘴面露难色,从桌上一列排开的银针选取一支,刺入萧灼华左手要脉,不顾他的连连哀唤强行扶他坐起,猛拍那单薄的后背,“老天爷保佑。”

  不过一瞬,萧灼华剧烈咳嗽起来,张口呕出粘腻黑血,虽然气息仍旧微弱,起码捡回一条命,不至于连着胎儿活活憋死。

  “撑着些,不然你和这孩子都难活。”苏云澈叹气。

  萧灼华凝起一口气来,仰头痛呼一声,捂着腹侧点点头。

  苏云澈将药递到他嘴边,萧灼华皱眉忍下呕意,一口一口往进喝。

  苦涩发黑的药汁终于见底,腹中小家伙奋力踢打几下,萧灼华的努力吞咽便付了东流水,顾不得苏云澈劝阻,绷着身子往地下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

  萧灼华吐完连道歉的力气都没有,指尖抠着床沿不住颤抖,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神色自责地流泪。

  苏云澈转头让人再倒一碗送来。

  “我料到你会吐,多煎了几碗,你争取喝进去一碗,不然正胎位时你怕是受不住。你要不歇一会儿再喝?”苏云澈端着药无奈道。

  萧灼华摇头,双手颤抖着接过药,张口咕咚咕咚闷下去,随后脸色难看地捂住嘴,双眸暗淡憔悴,总算是忍过一阵没吐。

  “你到底靠不靠谱?”苏云澈正胎位前,夏知秋在一旁问。

  苏云澈目光复杂看着夏知秋的眼,随后垂眸道:“放眼上京,恐怕没人比我更靠谱了。”

  他手掌刚覆到那颗伤痕斑驳的肚子上,萧灼华便疼得闷哼起来。

  苏云澈硬着心肠一鼓作气顺下去,萧灼华的惨叫也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没力气叫喊,只能双手抓着被褥,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苏云澈顺完胎位才敢看床上人白如纸色的脸,抖如筛糠的身。

  萧灼华长睫微微震颤,张口喘息艰难,喉中勉强发出几声痛极的呜咽,沾血里衣浸了汗,肚子沉甸甸压在腿间,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若是能睡着,便睡下攒些力气,你这产口开全还早着呢。”苏云澈说。

  夏知秋给浑身发抖的萧灼华加一张锦被,抚上他的额头发觉高热仍未退,俯身在火盆添上炭,尽量想让他舒服些。

  苏云澈面带愁意坐在一旁木椅,和夏知秋默不作声大眼瞪小眼。

  睡着的确不大容易,萧灼华过了半个时辰仍在抱着肚子满头大汗地打滚,可怜兮兮在那蜷成一团,似乎所有脏器都要被磨人的产痛活生生绞碎,没有分毫入睡的迹象。他咳嗽到肺叶火烧似的疼,喘息一声比一声迟缓,惹得室内二人胆战心惊。

  夏知秋偏头看苏云澈:“本宫命你想些办法让他舒坦些。”

  苏云澈耸耸肩,扶额摇头:“殿下,这不是打仗,命令解决不了,恕草民无能。”

  夏知秋暴躁起来张口欲骂庸医,苏云澈适时地指指床上翻来覆去痛哼不止的人。

  “出去谈。”苏云澈眼神严肃,食指放于唇前。

  房门开了又合,萧灼华没来得及捕捉他们出去的背影,面朝室内只见绸帘暗闭,昏昏烛火跳了又跳,摇回原样。

  小桃子似是折腾太久有些累了,终于放缓了踢打的动作,让萧灼华几近窒息时得以片刻喘息。

  眼皮一点点发沉,不知是不是疼得麻木的缘故,萧灼华总算带着心慌入了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持刀飞驰的少年时。当年武功极邪作恶多端,现在想来只是亦真亦幻的一瞬。竹林篾影,十方埋伏;身负重伤,鲜血汩汩;狂涛汹涌,称霸江湖。血雨中杀出上京第一刺客的称谓,看似无上荣耀,实则背负骂名败絮其中。一袭黑衣站在暗处的高位,他曾彷徨着不胜严寒,但为了想护的人,只能在泥潭越陷越深。

  报应,如今都是报应。萧灼华在混沌的梦境嘲笑自己。

  腹中胎动猛然发痛,他却清醒起来有了顾虑,恳求上天如何惩戒自己都好,不要伤害他的孩子。

  萧灼华就这么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产痛像是和他较了劲一样死死锢在他残破的身上,让他疼得快要发疯又无可奈何。中间喝过些鸡汤薄粥,他吃一口缓一阵,到最后不知有无几勺能进肚。

  小桃子仿佛犹豫着不愿与爹爹分离,滞留在他腹中就是不出来。

  到破水开产口的时候,他已经疼了足足三天。

  萧灼华身下已是血污不堪,他疲惫地微阖着眼,躺在床上弓起腿,肚子疼的时候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鼓着劲生孩子。

  口中含上夏知秋塞的巾帕,萧灼华紧握着身下被单,闭眸仰头,眼角泛着泪花,听着苏云澈的嘱咐一次次挺身用力。

  他头脑昏涨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要用力,再疼也不能泄气,不然孩子会憋死。

  到第四天的夜里,萧灼华数不清自己是在多少次挺身后彻底脱了力,倒在枕上痛苦地粗喘。胞水快要流干,他的血快要吐完,小桃子却始终抵在狭窄的盆腔出不来,他的腰间腿间一片酸胀难耐。

  最后是苏云澈别无他法,让夏知秋摁住他的肢体,手法残忍地又推又挤,不顾他嘶哑悲惨的哀嚎,将他体内的孩子生生往出拽。

  萧灼华乱发浸汗覆在脸上,眼神恐惧空洞,全身剧痛虚软,张口喘息不畅,痛叫高声不止。他痛得发疯想要逃,双手两腿却被夏知秋和侍女们死死按着,叫他挣扎动弹不得。萧灼华只能在一次次仿佛把他拦腰截断的腹痛中放声呜咽,血不时从嘴角流出,混着泪滴到床褥,血污泥泞濡了一大片。

  夏知秋从没见过性格温柔的萧灼华如此失态过,知道他疼得受不住,带着哭腔劝他忍着些。

  萧灼华意识涣散朝着夏知秋的方向微微点头,汗水沿着下颚滴到血滩里,尽力放松身子听话地任人摆布,叫得一声比一声痛苦沙哑。

  “少爷……呃啊……少爷……”萧灼华后来再痛也叫不出来,气息奄奄偏头,嘴里一遍遍呢喃道。

  濒鸟啼血似的惨叫声断续两个时辰,传到屋外下人的耳朵里,听着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下人皆是眼含担忧,面露惊惧。

  本就狭窄的那处最后被折腾到血肉模糊外翻,着实惨不忍睹,好不容易才娩出一个浑身皮肤泛着异常青紫的孩子。

  这颗从生父病躯里孕育的小果实,由于早产只有很小的可怜一团。他是个地坤男儿,眉目清秀像极了爹爹。

  只是他出生时不哭不闹也不动,没有丝毫生气。

  夏知秋光是看了那孩子一眼,泪就下来了。

  苏云澈搓那孩子的背,没反应。

  苏云澈打那孩子屁股,只听“啪”的一声,没反应。

  苏云澈给那孩子渡气,那孩子毫无气息地歪着脑袋,没反应。

  用一张暖和的小襁褓,苏云澈把他包好。

  萧灼华听孩子没有声音,心里莫约猜到了。

  他全然忘了刚生产完的筋疲力尽,用尽全力挺起撕裂破败、鲜血淋漓的身子,嘴角微微上扬,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对着苏云澈伸出双手,哑声道:“我想抱抱他。”

  苏云澈含泪立在原地,不敢把孩子给他,怕他看了受不住。

  “大夫,”萧灼华虚弱地撑起上身,口中喷溅出一大束血,他仍是不顾疼痛伸着胳膊,痴笑间泪流满面,做出讨要的动作,“求您了……”

  萧灼华下一秒便支撑不住,吃痛呻吟一声,随后全身瘫软在床,目光仍凄惨地停留在孩子身上。

  苏云澈将孩子放到他手上,萧灼华用衣袖擦擦脸上的血,自顾自轻轻地对孩子说话:“小桃子,我是爹爹。”

  “对不起啊,让你跟着爹爹受了那么多苦。”萧灼华怜爱地将孩子圈在臂弯里,拍拍小襁褓,气若游丝地低语,“是爹爹没用,对不起。”

  “虽然你总让爹爹吐,总让爹爹疼,但爹爹好喜欢你。”

  “你若是能听见就好了。”

  萧灼华温热的泪簌簌而下,落到孩子的脸上。

  方才面含死相的小桃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粥小眉毛,嘤咛着小声哭起来。

  夏知秋和苏云澈都傻了眼。

  萧灼华喜出望外,看着小桃子格外顽强地挥舞着小手,像是感受到了生身之人的悲痛,懂事地安慰爹爹。

  “好孩子。”萧灼华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用侧脸贴上孩子的小脸,亲昵地停留许久。

  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一点点放缓,萧灼华知道自己没有时日了。

  往事流转,如同清风翻过书卷,在眼前一页页浮现。

  他想起那个灰暗的清晨,他衣衫褴褛冻得瑟缩发抖,顾夫人抱着顾煜对他和善一笑;他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他伤痕累累疼得任人宰割,顾煜解开他身上的刑具,放下匕首没有杀他,将带着体温的大氅脱下,裹在他身上;他想起那个寒冷的午后,他怀胎饮毒怕得忐忑不安,顾煜放下剑,对他傻笑着说末将甘拜下风。

  这辈子,真是太好了。

  垂危之际,他如此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奈何命薄只三寸,满心欢喜皆是零落在萧瑟处成了灰,一腔苦等终究碾碎在黄泉口作了泪。

  萧灼华在怀中儿子的哭声中,在身侧人们的呼唤声中,在对顾煜的思念无声中,满足地微笑,瞑目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痛了。

  明烛黎天,肆虐风雪,带去一缕历尽苦难的魂。

  萧灼华这一生,犹如一棵终年孤寂矗立在荒芜之地的桃花树,哪怕枯槁得只剩破败的枝丫,也愿在寒冬为心爱的旅人燃烧,磅礴的焰火胜于一树花红,颤颤巍巍献上最后的明艳,只为柔柔地温他一夜。

  只是多年后,当年旅人风尘仆仆走过星火十三洲,行满五十秋,鬓边皆染霜,小楼煮酒入诗囊,蓦然回首,再也没有那片桃花悠悠落在肩上,穿过多年以前相隔六重天的月光。

  寒香枝,暖香醉,北风千支,苦留为谁?

  燃花烬,葬花灰,憔悴宿尽,明日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