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华醒时气色还是很差,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无力,长睫因为呼吸不畅微微轻颤,面容如同断碎的白玉般有种摄人心魄的脆弱疏离。他铺散于枕上的柔顺乌发仍带着几分冷汗的潮意,迷迷瞪瞪奶猫似的睁开无神的双眸,皱着眉头吃痛地闷哼几声,伸手就要往身前小丘一样隆起的肚子上按。

  一直守在床边的顾煜轻轻握住他竹枝般清瘦的手,温柔地低声说:“还疼啊,别按,不然小桃子会疼,我给你揉揉”

  顾煜把掌心搓热乎才贴到萧灼华的肚子上,打着圈轻轻地揉。

  萧灼华拍掉顾煜放在他肚子上的手,像是从未认识过顾煜一样,茫然又警戒地试探着问:“你是谁啊?”

  顾煜愣了一下说:“你真不认得我啦。”

  萧灼华面无表情地摇头。

  “我是你夫君,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顾煜怅然地望着萧灼华的脸,明明那么熟悉,此刻却又那么远。

  萧灼华摇头道:“我不信。”

  顾煜还是坚持说:“我是你夫君。”

  萧灼华仍是认真地说:“你不是。”

  顾煜急了,继续死缠烂打:“今天就是天塌了我也是你夫君。”

  萧灼华眼神黯然,有些生气地嘟囔:“你不是,大骗子。我又不是全都忘了,我死都不会忘记我的夫君叫顾煜,他从来不会对我这么温柔地说话。我惹他不高兴了,他不要我了,把我和小桃子赶走,去北疆打仗了。”

  “他为什么不高兴?”顾煜问。

  “因为我不合时宜做了一碗面,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忘了老爷夫人的忌日,不是想惹他生气的。”萧灼华伤心地回答。

  顾煜被他的话呛得语塞。

  他自己做过的孽,竟要用如此心碎的方式来偿。

  “说,你到底是谁?”萧灼华冷冰冰地问。

  “我是你夫君派来照顾你的人。”顾煜叹口气,不再和他犟。

  “哦,少爷派来的,你是好人。”萧灼华对他淡淡地笑,苍白的脸上涌现两个惹人怜爱的卧蚕。

  顾煜呆呆看着萧灼华毫无防备的笑,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你看着年纪比我小,那我叫你小友可好?”萧灼华问。

  “好,小友带你回家。”顾煜不再反驳,只是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出的话带着比窗外冬夜都寒冷的彻骨悲凉。

  顾煜突然想起萧灼华对他说过的话。

  “少爷,我最近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也认不得许多人,我好怕有天会忘了你。”

  忘了也没关系,少爷帮你记着。顾煜这么想着,不觉凄然红了眼眶。

  顾煜伸出手想触摸萧灼华的脸,终究是悬在半空又悻悻放下,突然意识到眼前人已非彼时人,是难触秋月白的江风,是隔了千山万水的旧时梦,是零落疏篱再无踪影的芳影落碧澄。

  回府后萧灼华小心翼翼像只被丢弃过的猫猫,好像生怕别人把他撵出去。就算今天受了伤很累,回来不吃饭也不喝水,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弯下笨重不便的腰肢,拿起扫把就要扫地,讨好地对顾煜笑着,可怜兮兮地说:“我喜欢干活,不喜欢吃饭,我有用,不是废物,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

  顾煜心里不是滋味,夺过萧灼华手里的扫把,将他散乱在腮边的黑发掖到耳后,哄小孩一样说:“不赶你走,你好歹吃点东西,小桃子该饿坏了。”

  萧灼华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乖乖坐到桌子前,将自己碗中的白饭扒出来一半到旁边的空碗里,迟钝地缓缓抬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顾煜,试探着嗫嚅道:“我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怀着孩子经常腹痛,吃很少就饱了。我也不吃菜,用一点开水把饭泡软就能吃,不浪费粮食的,很好养活……呃……”

  顾煜看萧灼华捂着肚子停顿一下,就知道他又疼得说不出话了。

  萧灼华不等顾煜开口,还想把饭再往出倒一些,大概是疼得紧了,连碗都端不稳,瓷碗“啪”的一声碎裂在地上。

  萧灼华愣了愣,扶着肚子费力地跪下想去捡。

  “不要了,一个碗而已,不要了。”顾煜赶忙上前从背后锢住他。

  萧灼华好像没听到一样,执拗地把锋利的碎瓷片抓在手里不放,割出血淋淋的伤痕累累,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有用,我会把碎片捡起来,我有用……”

  “不要了,哥你听见了吗,不要了。”顾煜抱着萧灼华再也忍不住积郁在心间的崩溃,心疼得痛哭流涕。

  萧灼华听不见,仍是浑身颤抖着魔怔地说:“我生病了,吃得很少,少爷别再丢下我好吗……”

  顾煜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时总是哼哼唧唧向萧灼华伸出小肉手,撒娇说煜儿病了,哥给煜儿买好吃的。无论多远的路,多长的队,萧灼华都会笑盈盈像变戏法一样给他带回来。

  此刻顾煜多想萧灼华能向他伸出手来,说哥病了,煜儿给哥买好吃的。

  地上的雪白的碎瓷滴落着腥红的血迹,仿佛古画里雪夜腊梅缀鲜衣,幽香婉婉千万缕,霜泪几许,尽数依依送月去。

  却终究落得个冬风揽月凄寒季,抱香难独立,冰泉不许春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