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将是血月夜, 混血儿最虚弱的一个夜晚。

  殷弦月站在镜子前面,眼神冰冷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就像是卡Bug了一样。

  虽说他出现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Bug,但这个Bug是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 这让殷弦月感到……

  很有意思。

  他对着镜子忽然肩膀一颤, 笑了出来。

  青年皮肤苍白, 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一对上好的宝石,它们被镶嵌在羽扇一样浓密的睫毛里,他每眨一次眼,羽扇扇动一次,漂亮的双眼皮交叠,他与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

  路槐走到他身后,用头绳利落地绑好后面的头发, 垂着低马尾。路槐一言不发,低头,抓着他手腕绕过自己脖子,把他抱起来, 殷弦月坐在白鹰后背, 飞出军情处大营。

  巫师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飞往嚎风悬崖的审判厅。

  今天是兽人审判日,由于暗夜精灵加入审判厅后,判员从5位变成6位,所以要殷弦月加入审判,作为第7位平衡票。

  头发的事情,今早起床的时候, 两个人都缄口不言。

  某种意义上,路槐和殷弦月是很相似的两个人, 对于无法改变、没有头绪的事情,不会去固执地探求一个答案。既定的事情没办法改变,那就不要庸人自扰,徒添烦恼。

  “我就送你到这里。”路槐说,“通话器随时跟我联系,紧急情况连敲三下屏幕,永夜森林混进去几只狂暴的吸血鬼,我去处理一下。”

  今晚是血月,今晚军情处会受血月影响的生物全部都会在大营里休息,所以路槐会在日落之前回去。

  殷弦月点头:“辛苦你了。”

  路槐深棕色的战壕军装严丝合缝,狭长的眼眶里残暴的血色瞳仁,蕴着笑意看着他:“你的男主,乱世打仗,盛世打工。”

  殷弦月挪开目光不跟他对视,尬笑两下,推推眼镜:“哈哈,路上小心。”

  路槐那蕴着的笑意又绽开了些,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SA 58 FAL步.枪的导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

  可恶。

  乱世打仗,盛世打工,还是前段时间自己跟茉竹形容的他,没想到创作者与被创作者之间的羁绊这么牢靠,被他感知到了。

  殷弦月进去审判厅,从侧面的楼梯上去,大家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巫师团首领的地位很高,殷弦月踏入审判厅的第一步,连带风酒笙都一起站了起来,啊不,现在应该称为,守护者。

  “抱歉,久等了。”殷弦月轻轻颔首。

  其实没有晚,只是客套一下。

  他在环形审判台的随便一处空位坐下,最后一个来这里的是暗夜精灵判员。殷弦月看过去,浅金色长发,淡蓝色的眼睛,精灵耳,约莫四十岁的男性,是暗夜精灵大祭司。

  在已经有一个精灵族判员的情况下,又上任一名暗夜精灵,这无疑让精灵判员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不过还好,暗夜精灵的数量并不多,从规模上来讲,这个判员的身份更像是徒有虚名。

  当然,暗夜精灵愿意接受判员身份,将不死族军队屠杀暗夜精灵事件一笔勾销,就是等着今天,来审判这些兽人。

  紧接着,圣教军们把兽人的铁笼推了进来。

  然而审判没能如期开始,包括暗夜精灵大祭司在内,所有人都亲眼看见,推进来的笼子里,有一个兽人……死了。

  圣教军们是军情二处的武装部队,他们没有指挥官,直属于昭庭辛。每个人个肩标上都有全天监控的监哨系统,不会是他们从中作梗。

  殷弦月就更想不通,因为他昨天,才刚刚在军情处监牢里见过他们。

  兽人们沉默着,审判员们沉默着,圣教军们也沉默着。

  或许是季升终于想起自己是审判长,该说点什么了,他慢慢站起来,对圣教军说:“放他们出来。”

  此言一出,暗夜精灵祭司的眼睛骤然亮起:“不行!”

  季升看向他:“扶肆诚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需要理解。”暗夜精灵道,“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人的理解,审判长。”

  良久,大厅里无人出声。

  直到鸦人判员轻呼出一口气,尔后,清了清嗓子,以缓解气氛:“咳,那个,诸位,我有话要说。”

  季升:“请。”

  鸦人判员缓缓站起来,说:“笼中已故的这位兽人,她……有孕在身。”

  鸦人可以窥见常人无法察觉的事物。

  现实是,无论在哪个世界,孕妇都是一个可以被赦免的存在。因为她们在做一件自然界最重要的事情,繁衍。

  显然,兽人们并不知道这一赦免权,所以没有透露孕妇的事情。

  “放了他们。”季升又说了一遍,“起码,要安葬她,扶先生,请您施以仁慈。”

  而殷弦月,看向最高台上的风酒笙,作为守护者,她最近在日夜不休地研读巫师高塔里的魔法书籍,尤其是战斗奥术。所以她状态看上去有些憔悴,黑眼圈非常重。

  殷弦月看过去的时候,她盯着兽人笼,眼神中无比错愕、诧异,甚至愠怒。

  风酒笙还很年轻,自己是女性,当然对这种事情会有下意识的情绪。不过也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大陆守护者的身份,守护者抛弃的不仅是姓名,而是一切。

  显然,年轻的女巫师、女教师,对兽人事件很难接受。

  这也是殷弦月挑选她作为守护者的原因之一,那就是,风酒笙她永远抛不下她的恨意。不仅是对异种,而是对任何违背道义之事。

  果然,风酒笙站了起来:“稍等。”

  圣教军们停下开笼的动作。

  她走下环形台,一步步走到兽笼前面,从圣教军手里拿过钥匙,打开了笼子。

  守护者的魔杖一人多高,“咚”的一声,魔杖底端触地的瞬间,藤类植物从地上生长出来,裹住了死亡的兽人。

  她说:“在没有任何实质证据的前提下,关押了孕妇,致使其死亡,我深感遗憾。”

  “你应该遗憾。”兽人酋长说,“你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兽人盟友,我们会去投靠新的阵营,你们会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负全部责。”

  其他兽人扛起藤蔓缠成的蛹状棺椁,走出了审判厅。

  “荒谬!”扶肆诚终于按捺不住,“就这么放他们走?!那我死去的族人呢?!你们单单只是罢免了那个守护者,辞职谢罪吗?”

  殷弦月站起身,平静地说:“他已经进入了哀恸之牢。”

  “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扶肆诚问,“那个守护者,他究竟为什么,要下达那样的命令?”

  ——异种神。

  殷弦月瞄了眼不远处的人类判员,霍微。不久前,他在巫师高

  塔对霍微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这个世界你非要坚持信任某一个人的话,我建议你信任你自己。

  殷弦月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说出异种神的事情,他在巫师袍里捻了下手指,在他找出剩余的五个异种神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他不能打草惊蛇,他不能让对方有所察觉自己能够找出对方。他要做一个草包人类,一败涂地的那个人类。

  于是殷弦月侧身,面对扶肆诚,说:“他老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对方冷笑:“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

  “你说错了,扶判员,这件事并不轻,他已经声名狼藉,万人唾弃。”殷弦月面无表情,没有波澜,静静地看着他,“他晚节不保,锒铛入狱,他会在哀恸之牢里赎罪,直到生命走到终点。”

  殷弦月说完,顺了口气,对昭庭辛说:“昭司令,查一下监牢里发生了什么吧……”

  “好。”昭庭辛点头。

  殷弦月有些恍惚,他离开审判厅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去扶旁边的墙。

  扶住墙的时候,他手掌恰好按住了审判厅墙壁上的一个浮雕符号。

  Ankh,安卡,古埃及的生命之钥。

  它的形状是十字架的“一”上方的竖改成圆形,一个倒置的水滴的圆形。

  这个符号在洛尔大陆很常见,洛尔大陆的神明信仰有两个,一个是崇尚古神洛尔,另一个是自然之神。而自然之神的教义,是生命,以及平衡。

  殷弦月与墙上的安卡符号对视……他隐隐有了些启示。

  生命,那兽人的肚子里孕育的,是生命。

  生命由繁衍而来……

  繁衍。

  培育蛋。

  好像有什么在冥冥之中能够串联起来,殷弦月迈出审判厅的高塔,他偏头看向后面的嚎风悬崖,时间还早,距离日落,大约还有5个小时。

  异种七神最终的目标,是在洛尔大陆繁衍生息。

  那么……有没有可能……

  殷弦月四下张望,那些兽人应该还没走远。

  嚎风悬崖向南不远,是曾经的酒笙镇。这里早已是一片荒废的土地,大地枯黄,龟裂着手腕粗的裂痕,裸露着大地原本的样貌。

  毫无遮挡,一望无际,殷弦月很快看见了那些高大的兽人,抬脚跑过去。

  “佐凛!等等!”殷弦月追上去,“佐凛!”

  他们的酋长兴许是觉得后面一直跟着一个大声嚷嚷的人类实在有点聒噪,他抬手,一行人停了下来。

  “你该庆幸我的星球曾经也有过人类。”佐凛不耐烦地看着殷弦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等、等一下……”殷弦月手掌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儿,“佐凛,酋长,我需要一件事情,请您如实相告。”

  殷弦月站直起来,推上眼镜。

  兽人比他高出很多,他仰着头:“你们来到洛尔大陆,是最先去到永夜森林,对吧。”

  “对。”佐凛答道。

  这位兽人部落酋长对殷弦月没有攻击性,他们是智慧生物,不是野蛮生物。这也是殷弦月追上来的原因。

  殷弦月问:“在永夜森林发生了什么?”

  佐凛不明白:“我早就说过无数遍了。我们受自然之神的召唤而来,但那个森林太黑暗,我们迷路了,我们必须走到有光亮的地方,那个森林太蹊跷了,我们遭受攻击,然后还击,就这么多。”

  的确,这段解释,兽人们在军情处大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殷弦月摇头:“还有,请您说完整。”

  “没有了!”佐凛的耐心有限,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身亡的族人。

  殷弦月见他要走,赶紧又追上去,直接拉住他熊皮衣服的布料:“等等,请说完,你隐瞒了什么,请告诉我!”

  佐凛手一拨,像拨开一只咬人脚后跟的小动物。

  兽人力量可观,殷弦月直接摔出去,在地上摩擦了两米远。不过他立刻爬起来,重新又跑上去。

  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

  再三再四地被摔出去,兽人的耐心有限,一次比一次重。

  最后一次,他几乎是被抡出去的。

  殷弦月用沾满灰尘的手掌根抹掉唇边的血,这一次,他笃定地,坚定地,又一次拦在佐凛的前面。

  殷弦月说:“佐凛,你们来到永夜森林之后,那位女兽人,被什么东西……侵犯了,从而有孕,直到现在,对吗。”

  他明白,兽人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除非是关乎族人,尤其女性族人的清誉。

  殷弦月不了解兽人部落,他也不了解兽人的传统以及他们的执念。

  殷弦月猜到了七八。

  兽人很强壮,军情处大营的监牢不是什么刑场,每餐都是正常的往里面送,没有什么能致一个有孕的兽人于死地。

  更何况,前一天她还好好的。

  所以殷弦月可以联想到的是,胎儿出了问题。

  殷弦月盯着佐凛,从佐凛暴怒的眼神中,殷弦月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异种神侵犯了女兽人。

  “佐凛,你听我说……啊!”

  佐凛直接掐住他脖子,拎起来,迫使他双脚离地。

  殷弦月下意识两只手攥住佐凛的手腕,他被举到和兽人视线齐平的高度,依然没有去敲通话器的屏幕。

  他知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殷弦月努力地,在呼吸凝滞的情况下,保持着清醒的思维对佐凛说:“这是一件,生死存亡的事情,佐凛……你必须告诉我,对方……咳咳咳……对方的样子,我会、我可以,杀了他……”

  然而这番话并不能打动佐凛,这位兽人部落酋长。

  他冷漠地继续收拢手指:“人类,你什么都做不到,你不可能和他抗衡。”

  果然。

  殷弦月在被扼住喉咙的情况下“哈”地笑了一下。

  “所以我,说对了。”

  被摔在地上的时候,殷弦月看见了被自己震起来的灰尘。

  他猛咳了好几下,狼狈地爬起来:“我既然知道他的存在,我就能够杀了他。”

  “你们并不是被自然之神召唤来的。”殷弦月抻平自己巫师袍里的衬衫,“而是另一个神,你可以理解为异种神。异种神召唤你们来洛尔大陆,是为了试验异种与兽人能否结合繁衍,仅此而已。”

  佐凛:“我并不想杀你,人类,我对你们大陆的恩怨情仇没有兴趣。”

  “他们是为了繁衍,他们想要融入这片土地,在这里生存,用污染物种的方式繁衍他们自己的物种。”殷弦月说,“佐凛,告诉我,对方是什么样子。”

  佐凛摇头。

  “你相信我!我……”

  佐凛说:“他没有外形。”

  “……”殷弦月泄气了。

  该想到的。

  佐凛:“那只是一团黑雾裹住了她,那黑雾缠了她很久,之后她才告诉我们,她被……”

  “我很抱歉。”殷弦月完全卸了力气。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尔后倏然殷弦月有一句不经大脑思考的话直接吐了出来:“佐凛,你能把她的尸身交给我吗?”

  “……”

  狮鹫赶来的时候,殷弦月已经快被打死了。

  它会飞过来,是因为估摸着这会儿兽人审判差不多要结束了,所以飞向嚎风悬崖,随时等着天上炸开烟花弹,自己可以第一时间冲到首领面前。

  结果快要飞到酒笙镇上空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血味。

  老实说,殷弦月真不知道兽人是如此看重贞洁清誉的种族。他只是想带走那个女兽人的尸体,做一次非常非常正常的尸检,最起码可以从胎儿身上提取一些线索。

  但这说辞,在兽人听来,简直是极大的侮辱。

  狮鹫嗷地一声俯冲过去,疯狂啄开佐凛,然后张开翅膀挡在殷弦月面前。殷弦月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路槐教给他的所有近战搏斗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连逃跑都做不到。

  “肮脏的人类!”佐凛朝地上啐了一口,扭头挥手让族人们和他走。

  殷弦月的手动了动,

  他敲了三下通话器的屏幕。

  狮鹫转身回头,用自己的喙去拱他,试图把他拱起来。这有点效果,殷弦月强撑着鸟喙站了起来,忍着浑身骨骼错位般的剧痛爬上狮鹫的背:“走,追。”

  今夜是血月。

  是路槐最虚弱的时间。

  处理完吸血鬼之后,路槐的通话器连震三下,是殷弦月有紧急情况。

  距离日落仅剩2个小时。

  他还是幻化成白鹰,不管不顾地飞向嚎风悬崖方向。

  重伤的狮鹫被兽人砸在岩壁上,翅膀无力地搭在身上,殷弦月被兽人抓着头发,恶狠狠地痛骂,宣泄着满腔怒火。

  尔后又要把他拎起来再摔一次时——

  巨大的白狼从天而降,狼趾踩住佐凛的右肩,将其直接踩入地里。

  剩下的兽人悉数上来帮忙,白狼咬住其中一个,甩尾单爪旋转,两个呼吸的时间将其他兽人甩出数十米。

  路槐回头检查殷弦月,从军装口袋里拿出药包,两种药全部灌进他嘴里。

  殷弦月呛咳了一下,看清了是路槐,才说:“别伤害他们。”

  路槐:“你说晚了。”

  “我要那具尸体。”殷弦月气若游丝地说,“那个藤蔓裹着的尸体,是个女兽人,我要那具尸体。”

  路槐:“嗯?”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造物主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好。”路槐点头。

  距离日落还有1小时40分钟。等来援兵的殷弦月在狼与兽人混战的战场边缘,努力地和佐凛讲道理——

  “酋长,酋长你听我说,你难道不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啊,但我们需要复仇的线索,线索就在那个胎儿身上,我们有能力通过胎儿,搞清楚那团黑雾究竟是什么。”

  “酋长?酋长您在听我说吗?”

  路槐是没有这个耐心的,他直接翻身起跳,军用锁链套住佐凛的脖子,将他往殷弦月面前一拉、下拽,迫使佐凛趴在殷弦月面前的地上。

  路槐说:“听他说话。”

  殷弦月赶紧蹲下来:“酋长,你听我解释,这只是一次尸检,这件事在我们人类社会稀疏平常,就像……呃,就像洗澡睡觉一样,只是弄清楚一件事情,可以吗?”

  “做梦!”佐凛很固执,“我永远保护我的族人!”

  这话,路槐听来都有些动容了。于是他松了松锁链。

  殷弦月冷漠地站起来,垂眸看着他:“那么现在呢?这就是你保护族人的结果?!”

  一言出,惊鸟飞。

  殷弦月声音并不高,但冰冷至极,穿透了佐凛的耳膜直达他心灵。

  佐凛被狠戳中了痛处,吼叫着、暴起,挣开路槐。

  接着——

  今天的日落,有些早。

  血色的月亮正缓缓地,从另一边天空的云层后探出一个弧形的边缘。

  殷弦月暗叫不好,军用的药见效极快,身上的痛感被消除大半。他没想到和兽人周旋了这么久,也没想到,今天的天会暗得这么早。

  他两三步跑到路槐身边,拽起他手:“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