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V三合一

  睁眼, 入目是医院病房天花板,淡蓝色的隔离帘,以及吊瓶。

  青年脸色如纸,呼吸微弱, 他氧气面罩随着呼吸蒙上来的白雾, 都比别人的要小一块。

  “醒了吗?”病床旁边的人见他睁眼, 赶紧探过来。

  于是殷弦月的视野里,半张脸挡住了天花板。

  他眯了眯眼,声音隔着氧气面罩像闷在罐头里:“贺琦?”

  怎么会是贺琦……殷弦月冒出一个恐慌的念头,会不会之前的半个多月,只是他躺在病床上的一场梦?

  想到这里,殷弦月瞳仁微颤,他偏过头, 想要在病房里寻找路槐的身影。

  贺琦叹气,他先按了护士铃,然后很小声地说:“是路槐

  来找我,把我带来医院的, 我一开始没认出, 他就咬着我的裤子拽我……然后看见了他的眼睛, 是红的,我猜他可能是路槐。”

  殷弦月松了口气,他尚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虚着嗓子用气音问:“他人呢?”

  贺琦抿抿嘴,坐到凳子上:“他好像暂时变不成人,一直是白狼的外形, 也说不出话……我没办法,我只能……”

  贺琦说一半停下了, 仿佛难以启齿。

  这让殷弦月更急,蹙着眉,眼神焦虑地望着他。

  不巧护士进来,观察了一下殷弦月:“病人醒了是吧,稍等啊,我让医生过来。”

  护士在床尾的速记板上填下殷弦月醒来的大致时间,接着去调整了一下隔壁床打呼噜大爷的输液管才离开。护士离开后,殷弦月艰难地起来些身子,胳膊肘撑在床垫,问:“你把他怎么了?”

  贺琦无奈道:“我真的没办法,他没有狗证也没有牵引绳,体型又那么大,白得那么显眼……我说他是白毛德牧,把他放在宠物店……寄养了。”

  “……”殷弦月戴着氧气面罩还是觉得自己窒息,“你把我的男主,放宠物店里,寄养了?”

  “是的。”贺琦点头。

  可正如贺琦所言,以路槐的现状在这个世界,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多时,医生进来病房,推了推厚重的眼镜后,顿了顿,才说话:“你自己应该有数吧。”

  殷弦月点头,久病虽没成良医,但这么久病下来,对自己的状况已经非常了解。

  医生就过往病史和这次入院的检查结果,只让殷弦月按时吃药,多静养,按时复查。殷弦月谢过医生后,平躺了一会儿。

  安静地吸完这段时间的氧,点滴也眼见着挂下去一大半,护士过来摘掉了他的氧气面罩,并又抽了一管血。

  “他在哪家宠物店,我去接他。”殷弦月说。

  贺琦:“你还是先休息吧,身体要紧,你担心他做什么,他怎么都不会吃亏,杀人打怪跟砍瓜切菜似的……”

  贺琦说着说着没声儿了,殷弦月幽幽地瞪他,也不说话。

  病房里只剩下隔壁床大爷打呼伴随咳嗽的声音,护士进来过两次,第二次进来的时候,又给殷弦月挂上一瓶水,然后告诉他们医院食堂已经开餐了,言下之意贺琦该去给病人打饭。

  贺琦会意,看了眼殷弦月戳着滞留针的手背,透明的药液顺着输液管淌进去,想来他应该不至于自己拔了针跑出去找路槐……

  “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

  殷弦月说:“谢谢。”

  礼貌是拉开人际关系的好方法,不知道为什么,殷弦月设想了一下,如果守在这里等自己醒过来的人是路槐,那么他应该不会说谢谢。

  不孝子,该你的。他想。

  这么想着,倏地笑了一下,接着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他真的太虚弱,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中间迷糊着,有人把床摇起来了一些,他被人喂了些小米粥,等到再次醒过来时,已然是深夜。

  隔壁床的大爷还是鼾声如雷,病房窗户的密封性不是很好,窗帘轻轻地在向屋子里涌。睡眠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自我修复,这长长的一觉睡醒,他觉得舒服了很多。

  躺了太久,他想坐起来顺一顺气,然而……

  “唔!”起一半,赫然与床尾一只白色公狼四目相对,那白狼迅速扑过来一只狼爪按在他嘴唇,将他又按回枕头上。

  幽暗的病房,野兽四脚站立于病床上,狼尾下垂,他低头与青年对视。月光从微透的窗帘印进来,殷弦月看着这俊逸无比的狼,心跳监测仪出卖了他,原本正常的频率忽然疯狂“滴滴滴滴”。

  “路槐?”他轻声问。

  白狼点了一下头,然后坐下。

  殷弦月撑着坐起来,一人一狼,相顾无言了半晌。显然,路槐此时虽然是兽态,但打开宠物店的笼子再潜入医院找到殷弦月,对他来讲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殷弦月省去了“你怎么过来了”这种问题,直接问:“是不是传送点失效了?”

  白狼点头。

  果然,否则路槐应该从暗巷回去洛尔大陆……

  殷弦月又问:“狼形态会持续多久?”

  白狼举起一只爪子,刚举起来就立刻放下,因为猛然想起这个人他会捏自己肉垫。

  “5天?”殷弦月试着询问。

  狼点点头。

  这是件苦恼的事情,路槐在这里不得不装成狗,不然会更麻烦。他此前在宠物店就差点被老板识破,还好他拼命扬着尾巴,总之做尽了背叛祖宗的事。

  “那也没办法,你这么晚找过来,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殷弦月问。

  路槐确实有话要说,但他这会儿是狼,本来面目表情就贫瘠,靠比划的就更别想……殷弦月“哦哦”了两声,扭着身子去拉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纸笔,用来写入院评价的。

  有纸笔的话就好多了,起码狼可以叼着笔写字。

  结果抽屉刚拉开,隔壁床大爷忽然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那大爷坐得笔直,殷弦月动作一僵,少有的,连路槐都怔愣了一下。

  大爷打哈欠、伸懒腰、掀被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病床之间的蓝色隔离帘没有被拉上,殷弦月管不了那么多,眼看大爷就要扭头看过来了——

  他拽着狼腿拉进被窝,自己的腿压在狼身上,棉被一盖,装睡。

  大爷扭头看了一眼,打着哈欠往卫生间去了。

  被窝里的人紧紧抱着狼,路槐一动不动,殷弦月也不动,双方都很紧张。

  所以说写书的人也不必将人物塑造得如此巨细无遗,比如路槐的肉垫是粉色,比如路槐的毛发柔软,比如一只狼身上有乌木沉香味……

  路槐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他在这短暂的时间之中,脑袋里冒出来一个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的想法——

  自己是被神紧紧抱在怀里的小狗。

  并且,狼卓绝的听力,让他能无比清晰地听见殷弦月心脏的跳动,甚至他有一丝欣慰地觉得,这颗心脏此时跳动得非常有力量。

  路槐在黑洞洞的被窝里眨了眨眼,他感觉到有轻微的呼吸困难,他不知道是因为殷弦月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还是因为这被窝里的空气紧缺,总之……

  紧张。

  这是路槐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他非常紧张。

  狼趾紧张、狼耳紧张、喉咙紧张。当年在瘟疫沼泽清剿臃怪,1v3被围殴到差点折了一条狼腿都没这么紧张。

  终于,洗手间里的抽水马桶哗啦啦响了一通后,大爷回来病床重新躺下,殷弦月才松了口气。

  他轻手轻脚地拎起被子,和里面的赤瞳四目相对,一时间,双方都有点凝固。

  “呃。”殷弦月试探着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嗯。”狼也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殷弦月趴在床边,一条胳膊垂下来,手指替白狼压着纸。白狼借着月光,叼着笔在纸上写字。

  由于他是趴着的,路槐四脚着地,刚好狼的后背和病床一样高,所以殷弦月一偏头,鼻尖扫到了白狼的耳朵。

  狼的耳朵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在殷弦月这里不用装狗,尾巴尖垂在地板上。

  殷弦月捡起纸。

  「我来检查你的生命体征」

  显然路槐还没写完,那个“征”的最后一横哧啦被拖得老长,一直到纸的边缘。

  “我没什么事。”

  狼点点头。

  路槐是真的有些担心他,因为狂暴状态结束后,狂暴期间的所有记忆恢复,他很清楚他对殷弦月都做了些什么。他稍微有点愧疚。

  “对了,你有多久没看我的书了?”殷弦月问。

  狼懵了,狼在自己有限的面部表情之中摆出了懵逼的样子。

  殷弦月说:“我感觉……它在试图独立行走,你能明白吗?它已经是一个自有逻辑的世界了,它想按照现有的底座向上自由生长,但它又没有强大到自生

  剧情。原本在游乐场的那一章,你成功营救了阿菲尔议员,审判长和守护者从异种星球回来之后,就开始走内鬼线,但是……事实你也看到了。”

  事实就是现在这样,路槐狂暴了,殷弦月为了结束他的狂暴状态,把他带来这个世界。结果一个躺在病床,另一个变不回去现在是狼。

  相顾无言,无语凝噎。

  “不过目前的好消息是,在网站上,它覆盖掉了我写的剧情,所以可以定论的是,它还是依靠着小说存在。”殷弦月说,“并且,它是在我给的剧情上在‘节外生枝’,比如,它目前能做到的极限,就是让你吸入梦魇花而狂暴。”

  狼觉得合理,点了点头。

  殷弦月扭头看了眼大爷的床,大爷看上去睡着了,他向路槐伸手:“所以,在营救阿菲尔德现场,通话器震动的10多分钟里,发生了什么?”

  “左爪,军火攻击。”

  “右爪,超自然生物攻击。”

  狼没有动。

  殷弦月又说:“都不是?好,左爪,魔法攻击。右爪……异种攻击。”

  狼把右爪放在了他手上。

  -

  殷弦月在第二天的下午出院了。

  宠物店的老板听闻了暗巷那里的事情,是这只白狗为主人呼救,深深感动,没有收寄养费用,但向殷弦月推销了能够刻上主人联系方式的狗牌,以及项圈和牵引绳。

  骨头形状的小狗牌,有两行字:

  [我走丢了,我有主人]

  [联系电话:1xxxxxxx]

  殷弦月觉得愧疚,因为店里其他狗被路槐血脉压制得一个个谨小慎微夹着尾巴。所以他一并购入了,然后牵着路槐离开宠物店。

  从宠物店走去暗巷,大约5分钟。这是个周末的下午,街上行人茫茫多,有人很嫌恶地绕着他们走,有人直接上前询问可不可以摸摸它。

  暗巷被清扫过,已经没有呛人的腐臭味道。殷弦月牵着他走进去,走到尽头,手摸在墙壁上,无事发生。

  巫师袍没有穿,他搭在臂弯里,只穿了衬衫和黑色亚麻裤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殷弦月还是决定把魔杖抽出来,杖尖点了一下墙……

  路槐甚至有点期待,抬着头看。

  还是无事发生。

  “……我在期待什么啊。”殷弦月喃喃自语。

  路槐心道谁不是呢。

  叹了口气,回去老城区的出租房。

  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的出租房,电脑在巫师学院,几天没住人,更不像个家。

  殷弦月拧了个抹布,将书桌窗台的浮灰擦干净,咳了几声,换了一套床单,旧的拆下来放进洗衣机。晒好床单后,洗了澡,天黑了。他叫了个清淡的馄饨外卖,给路槐点了六个肉包,脱掉衣裤钻进被窝。

  或许因为路槐并不是人形态,并且脖子上戴着狗狗项圈和狗牌,所以殷弦月完全没有“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的不适感。他拍拍床边,说:“过来。”

  路槐真的就过来了,在他床边的地上趴下,像宠物狗一样两只前爪搁在脸侧,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殷弦月玩了会儿手机之后有点困了,睡前伸手下去摸了摸狼头,翻了个身。

  一人一狼,在人类世界,过了四天。

  殷弦月的医嘱之一是适当运动,于是他每天牵着路槐去公园。所以说动物往往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大白狼踏进公园的第一步,已经有狗感觉到不妙。

  这几天,公园里的狗战战兢兢,也有一两只无知无惧的天然呆狗狗跑过来亲切地想与路槐社交,小狗奔腾过来之后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然后假装认错人一样尴尬掉头走开。

  看得殷弦月几番没憋住笑。

  殷弦月对其他狗主人的解释是,这是一只混有大白熊血统的白毛德牧,这几天路槐在公园里小有名气,甚至有人特意跑过来拍小视频。

  也是这几天,在这个世界,两个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坐在公园长椅上聊天,晒太阳。

  聊闻尤意、风酒笙、审判长,虽然路槐只能用左爪右爪。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没有任何顾虑。路人还夸赞狗狗聪明。

  五天来路槐见殷弦月笑了很多次,虽然大部分笑容的来源,是因为自己不得不装成一只狗。

  第五天,日出。床边地板上的狼,变回了军装男青年。

  路槐睁眼,入目不再是狼爪而是作战手套,他知道……他和殷弦月的假期结束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床上沉睡的殷弦月,恍若回到了第一次穿越过来的那天。那天他也是军装军袍,殷弦月睡得很沉,不过不同的是,此时日出,而且,殷弦月也没有做噩梦。

  约莫是感应到了什么,也可能是这几天非常健康的作息以及恰到好处的运动量,殷弦月睡饱了醒过来,迷茫地望着他。

  良久,尚未完全开机的殷弦月看着他,说:“啊、我的狗变成人了。”

  ……路槐无奈一笑,倒也没反驳。

  他偏头看向窗外,白色的短发在朝曦的光晕下晃动,一身笔直硬挺的西装,腿部挂FM12防毒面具和两颗雷,后腰两把手.枪,前腰挂风镜、军用短刀。

  殷弦月盯了半晌,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哦……五天了。”

  然后掀被子:“走吧。”

  “再睡会吧。”路槐说,“我下楼买早餐。”

  “这样下楼?”殷弦月指指他,“牢底坐穿。”

  “……”路槐低头看了眼,的确有点过分。

  最终熬到入夜,披着夜色回到暗巷,穿过暗巷。

  洛尔大陆,雾区,神谕殿。

  殿内的所有蜡烛都亮着,花岗岩雕刻的古神神像静谧地俯视一切。

  察觉到有人进殿,温音前来查看,发现是这俩人之后,她刚准备同往常一样,看一眼就走开时……温音又回了一下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路槐,却也终究没说什么。

  二人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温音向来这样,简单直白。

  巫师团的狮鹫一直等在这里,殷弦月爬上它的后背,飞往巫师学院。路槐和他告别,他从这里回去军情七处。

  巨大的月亮,两对翅膀去到不同的方向。

  回去军情七处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渊宁。渊宁指了指路槐的脖子,问:“狗链?你什么癖好?”

  “……”

  忘摘了,主要是前面5天已经习惯了项圈的存在,前5天也险些在路人们的一句句“好狗”、“乖乖”、“你是姨姨见过最漂亮的修勾”之中迷失了自我。

  ——人类,实在太擅长蛊惑人心。

  路槐单手三两下拆开项圈拽下来:“误会,我前几天变不回人形,说来话长……”

  渊宁抬手比了个“OK”,然后和他一起进去军情处锻造塔。

  锻造塔位于军营西南角,猎手们出任务回来之后,都会先来这里。锻造塔里的矮人工程师们会修复猎手们磨损的武器、保养枪械、磨刀。

  路槐像往常一样,卸掉腰上的枪、刀、匕首,依次摆在一楼大厅的柜台上,柜台里是坐在高脚凳上的矮人。

  “雷也给我吧。”矮人工程师张开掌心,说,“这批破片手.雷做得不好。”

  路槐点点头,利落地卸下雷,顺便还把靴筒里的刀抽了出来,一并放在他那堆武器里。

  他完全没起疑心,和从前的每一次回来一样,甚至还松了一颗纽扣,刚回头,打算跟渊宁说点什么——

  “!?”

  渊宁双眼陡然亮起,下层精灵皮肤上的咒文泛起幽绿色的微光。渊宁并不擅长近身格斗,他的动作在路槐看来犹如0.5倍慢放——也就是说,路槐轻易能躲开。

  但路槐愣在原地不动的原因是错愕,他没能想到自己绝对信赖的人,会在暴起而攻击过来。

  渊宁手里的东西是一管弱化能流,每个进入军情处的超自然生物,都会提供自己的基因来制作这种克制自己能力的弱化能流。

  它是一种注射液,归审判厅保存管理。

  渊宁箭步上前的瞬间,柜台后面的矮人

  工程师爬上台面来,矮人族是哥布林族的亚变种种族。他们不擅长战斗,那工程师从柜台后面爬上来,再从后面狠狠勒住路槐脖子的全过程,宛如搬了三趟快递正在搬第四趟,总而言之就是迟缓且狼狈。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冰凉的药液淌进血管,弱化能流即刻生效,以己克己,路槐的视野开始模糊,站立不稳。

  下一刻,渊宁撑住他胳膊,从锻造塔一楼跑过来十几号人。镣铐、锁链、电击项圈……

  意识虚弱之间,渊宁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审判长在异种星发现了培育蛋,蛋上有你的人形态DNA,昭司令和指挥官已经被关押了。”

  路槐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梳理了一下渊宁的话——

  内鬼,叛徒。

  殷弦月是怎么说的来着?等审判长和守护者从异种星回来,就会开启内鬼线。

  他被塞进钢笼,跌坐下去,脑袋昏昏沉沉。

  四个轮子在地面轰轰地响着,从锻造塔的后门出去,穿过靶场,不远处就是监牢。

  不久前路槐才来过这里,送押那些永夜森林里的兽人们。他在笼子里,凹凸不平的路让他的脑袋不停撞着钢柱,他半昏半醒着,眼皮有千斤重。

  事实上能在被注射弱化能流之后还能半睁开眼,要么是能流的浓度不够高,要么是本体过于强大。

  显然,路槐是后者。

  咣咣几声响,路槐知道,这是笼子被推进驻架上的声音,接着,又一声“嘭”,路槐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是头顶的白炽灯被打开了。

  强光的刺激迫使他低头,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说:“调暗点调暗点,路槐以前救过我的命。”

  然后光真的暗了许多,感觉好多了。

  另一边,殷弦月刚到宿舍打开电脑,原本空白的文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1500字。

  但它们还没有被上传去网站,殷弦月不确定这些内容会不会在洛尔大陆上发生。这1500个字不像是谁偷偷用了他的电脑,倒像是一种对事实的记录,没有修饰,没有形容词,没有转折,甚至没有分段。

  这里写道:昭庭辛犯下背叛之罪,关押于嚎风悬崖;长樾犯下背叛之罪,关押于矿洞;路槐犯下背叛之罪,关押于兽笼。

  殷弦月支着下巴,全选、删除,然后电脑卡顿,没有反应。

  他试图修饰一下,分段,首行缩进……是可以的。

  殷弦月懂了,这是洛尔大陆上的某种力量在给他新的剧情,他可以修饰这些句子,但不能更改它原本的走向。

  “……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殷弦月喃喃道。

  他手放在键盘上,开始修改。

  片刻之后,他觉得不对劲,小说家苍白的手指离开键盘,他隐隐地觉得这或许是个陷阱。

  这个文档,在刻意地勾引自己,让自己顺着它的剧情写下去。

  殷弦月忽然笑了,他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文档确实有不受控制的时候,比如兽人入侵,比如在废弃游乐园路槐的狂暴。但那些都是事实发生之后,被新的剧情覆盖掉。

  所以,要先发生。

  那么这就说明,昭庭辛、长樾、路槐,三人已经被关押在这三个地方。

  殷弦月合上电脑,检查了一下刀和枪。时间是晚上10点,学院宿舍走廊的灯是夜间模式,勉强能够看清前路。

  此时是宵禁,按理说他不该离开宿舍,但他需要巫师的帮忙。

  坦白讲,无论从能力上还是关系上,他更合理的选择都应该是巫师团成员之一的风酒笙。

  可他还是溜去了女生宿舍的外墙。

  伊瑜住在二楼,他砸了两颗石头,伊瑜探着头望下来:“殷弦月?”

  “我需要你的帮助。”殷弦月仰着头说。

  伊瑜眨眨眼:“你等等,我下去。”

  一分半钟之后,伊瑜从宿舍楼溜了出来。

  “你躲哨鸟这么熟练?”殷弦月以为起码要十分钟,因为宿舍楼的走廊里有哨鸟巡查,就是防止学生半夜溜号。

  伊瑜摊手耸肩:“家里也养了哨鸟,从小就躲,所以是什么事?”

  “我需要一个传送阵,把我送去雾区军情处。”殷弦月说,“我的监护人现在有麻烦。”

  伊瑜和他对视了片刻,片刻之后,伊瑜举起三根手指说:“传送阵,是三年级学的,我们,一年级。”

  三根手指压下去两根,殷弦月嘴巴微张……

  忘记了。

  空间传送是中级魔法,伊瑜目前能做到最复杂的魔法是让自己走路不发出声音。

  宿舍楼外墙这里是他们白天上战斗课的草坪,有虫子呀呀地叫着。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后,伊瑜说:“啊,你不是和龙池先生关系很好吗,可以找他试试。”

  “龙池……”殷弦月想了想,龙池确实是值得信任,“好,那么麻烦你帮我用水晶球开一个……”

  伊瑜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沉默地凝视他。

  “……”殷弦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好、好,打电话……”

  伊瑜一边腹诽我们的新首领好像不太聪明,一边等待龙池接电话。

  “嘟……嘟……”

  “嗨小鱼~晚上好~我真的不能把《深蓝奥术》借给你,从巫师的世界来讲你还未成年,这种打打杀杀的书你不能……”

  “龙先生。”伊瑜打断他,“首领在我这里。”

  龙池:“什么!?就算你用首领的性命做威胁也……也……你……你你……你在哪里!”

  -

  殷弦月多少有点无语。

  他和伊瑜中间的空地上立刻出现一个发光的五芒星阵,龙池叼着牙刷凭空出现在星阵中央,他眼疾手快将殷弦月拉来自己身后,口齿不清地对伊瑜呜呜嗯嗯了半天。

  伊瑜干笑两声,心道这巫师团完了全完了。

  “那儿有自来水龙头。”伊瑜指了指外墙墙根的地方,那个水龙头是接水管给草坪浇水的。

  龙池“哦哦”了两声,跑去那边呼噜噜地漱口,还顺便抹了把脸,最后优雅地把牙刷放进睡衣胸口处的口袋,踩着小熊拖鞋走回殷弦月身边:“晚上好,首领。”

  “晚、晚上好。”殷弦月说,“很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不!别抱歉!”龙池倏地睁大眼睛,“侍奉您,是我的荣幸!”

  然后好像想起来,是伊瑜挟持了首领来换取高等魔法书,龙池后知后觉地重新挡在殷弦月和伊瑜中间,对伊瑜说:“小鱼!你不能伤害首领,巫师只因其践行……”

  “他要你帮忙。”伊瑜无奈,“他要用传送阵,我不会传送阵,才联系你的。”

  “哦这样。”龙池转过身,重新挂上温和慈爱的微笑,“您想去哪里?”

  “军情处关押野兽的监牢。”殷弦月说。

  龙池保持着笑容:“您三思啊。”

  坦白讲,在这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伊瑜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巫师团倒也不是非进不可……

  穿着淡蓝色小熊睡衣的巫师团成员,带着他白衬衫的首领踩进传送阵。火系巫师的龙池,双眼眼眶隐隐泛着火焰形状的淡淡光亮:“小鱼,回宿舍去吧,首领就交给我。”

  伊瑜心道你们快走吧。她点头“嗯”了声。

  传送阵的本质是瞬移,但它无法在战场在使用,因为法阵的特殊性,巫师需要严谨地念出法阵上的符文咒语,也就是……读条。

  龙池轻声念完,殷弦月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眼前已然不是巫师学院的草坪,而是合金板的冰冷墙体。

  雾区的夜晚看不见天空,浓厚的大雾是天然掩体。

  龙池轻轻挥了两下魔杖,哨鸟转向飞走,他又给门前守卫上了个“忽悠”,那两个端枪的大哥像梦游一样迷迷糊糊地走开。

  “首领。”龙池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就是巫师对首领绝对的服从和配合,临到这个时候龙池才开口询问。

  殷弦月如实相告:“路槐被抓了,但他没做错任何事情,而且他的通话器被拿走了,我得见见他。”

  “原来如此。”龙池点头,“我们进去吧。”

  监牢里灯火通明,龙池这种等级的魔法师,隐去两个人的行迹轻而易举。每个守卫都被他提前“忽悠”,检测设备也无法探测到这两个活生生的人类。

  路槐的笼子挺好找的,因为其他笼子顶上都是亮得刺眼的灯,只有路槐那盏是比较暗的。

  殷弦月轻声走到笼子旁边。路槐很虚弱,能看出他抬一下眼皮子都费劲,看见来人是殷弦月,又看见穿睡衣的龙池,猜到了大半。

  赤红的眼瞳黯淡了许多,没有平日里那般凶残,他艰难地挪到笼子边缘,双手被镣铐捆在一起,金属之间的碰撞发出咣当当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监牢里有些刺耳。

  “路槐。”殷弦月和他隔着笼柱,“文档出问题了。”

  路槐点头,他声音非常小而且飘:“我被打了弱化能流,昭庭辛和长樾……”

  “我知道,我看到了。”殷弦月凑近他,“有某种东西在入侵我的文档,它已经从之前的‘我给剧情,它篡改’变成了‘它给我剧情’,野心越来越大了。”

  路槐在弱化能流的状态下没办法连贯地说一个整句子,然而动物的本能就是,如果嘴巴不能说话,那么就用肢体。

  小狗不会说话,所以小狗有尾巴。

  一阵丁榔咣的声音,实在说不出话的路槐将手探出笼柱之间的缝隙,殷弦月赶紧抓住他:“还有一件事,‘它’没有后续剧情给我,就说明‘它’的力量有限,并且,这个世界是遵循了时间轨迹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所以。”殷弦月将他手抓得更紧,“我现在要比‘它’的进度更快,比起坐在电脑前跟‘它’玩文字游戏,我不如现在就让事情发生。”

  路槐的头靠在笼柱上,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殷弦月说话。

  旁边龙池听得云里雾里,或许是首领滤镜,当他听殷弦月说这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时,龙池只觉得……

  “哇首领,你好厉害哦。”睡衣龙池凑过来蹲在殷弦月旁边,然后说,“要不先把弱化能流取出来?”

  “能取吗?”殷弦月问,“药液早就进入血循环了吧?”

  龙池笑笑:“是的,被注射弱化能流的超自然生物,通常会在第5分钟完全失去意识,只能沉睡,但猎手先生在抗争。”

  他是主角,是洛尔大陆唯一的超自然混血儿,军情七处最强的猎手。

  龙池向殷弦月伸手:“首领,我需要你的魔杖,它的杖芯是大德鲁伊的灵魂,大德鲁伊是自然之神,弱化能流是违背自然的东西。”

  “好。”

  龙池施咒的时间里,笼柱的间隙中,殷弦月一直抓着路槐的手。

  直到他感觉路槐在回握他,他知道生效了。龙池将魔杖递回来:“好了,他还需要点时间恢复。”

  但事实上路槐已经感觉好很多了,他在兽笼里微微坐直一些,殷弦月也自然地松开手。

  路槐说:“我们三个被关押,是因为在异种星,出现了培育蛋。”

  路槐说完,顿了顿,他其实有些顾虑龙池,可转念一想,他是殷弦月信任的人,于是继续说:“培育蛋上,有我的DNA,人形态的DNA。”

  殷弦月蹲在笼子旁边,僵住了。

  不过他只僵了片刻,因为事情依然在循着他最初的想法发展。要开启内鬼线了,但这个内鬼是谁,他还没有决定,所以“它”才能趁虚而入。

  殷弦月明白了,无论这个“它”是某个角色还是某种力量,“它”也在钻殷弦月在设定上的漏洞。

  “我明白了。”殷弦月点头。

  龙池不明白:“那猎手先生也可能是被陷害呀,凭什么直接抓人?”

  “他是猎手。”殷弦月给他解释,“猎手的第一课,隐匿行踪、不留痕迹,而且那颗培育蛋是尖端实验,尖端试验品都有一个特性,所有接触过它们的人,都会在触碰的瞬间被记录下来,路槐没得跑,长樾和昭庭辛是他的直属上司,全都有嫌疑。”

  路槐点头:“你有什么想法吗?”

  殷弦月蹲得腿麻了,他扶着笼子站直起来,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表情有些呆滞,起身的动作也缓慢。好笑的是,龙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以同样的运动轨迹也慢慢站起身来。

  路槐真没忍住,气音笑了一下。

  尔后笑不出来了。

  殷弦月说:“我明白了。”

  路槐卓绝的耳力听见殷弦月咚咚的心跳声。

  殷弦月说:“我在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能力并不是控制,也不是给出剧情……我在这里,最强大的,是我的身份,我好像能猜到旧首领的意思。”

  “什么?”龙池感觉浑身汗毛倒起,“什么意思?什么叫……旧首领的意思?”

  殷弦月低头凝视自己手中的魔杖,不知道他是在对这二人解释,还是在喃喃自语:“大德鲁伊……大德鲁伊,自然之神,先知。”

  “他预见了今天,预见今天你锒铛入狱,雾区在这个时候失去总司令、指挥官、最强的猎手,所以他当初在稻草人广场根本不是在干扰我的文档,而是用干扰文档的方式,让你……”殷弦月垂首俯视路槐,“让你把我带来这里,我来到这里,成为新首领,才是他的目的。”

  路槐似懂非懂,但能咂出一二。

  路槐眯缝了一下眼睛,试着问:“让你成为首领,是为了审判厅的人类票?”

  “是,但不完全是。”殷弦月说,“他给我这个身份,或许是为了给我这根魔杖,从而提示我,大德鲁伊是神,神的敌人不会是低维生物,而是同等级的生物,路槐,如果自然之神在这个世界有敌人,对方会是谁?”

  “……”路槐吞咽了一下,他有些不敢相信,“是异种七神。”

  “没错,神、对神。”殷弦月垂下手,魔杖尖指着地面,“所以旧首领才会让我掉进哀恸之牢,因为那里面有一个。审判厅早就有人想让我死,现在,眼前这个异种神,是忽然有了名字的审判长,还是,轻易能找到异种星位置的……雾区守护者。”

  此话一出,连龙池都瞳仁一缩,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巴。

  路槐仰头看他,显然,他的震惊程度也不低。

  审判长和守护者之间,有一个异种神。

  “首领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龙池颤抖着手伸过来,握着殷弦月的胳膊摇了摇,试图把他摇清醒似的。

  路槐受限于兽笼的高度,没办法站起来,他只能抬头看着他:“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你保持现状,我们审判日见。”殷弦月将魔杖妥帖地插回裤腰里,然后朝他的主角笑了笑,说,“打狗也要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