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弦月抬手碰了碰额头,那儿的疤似乎裂了,因为他感觉到有液体在向下淌。

  放下手来一看,果然是破了。

  殷弦月已经觉得有点烦了,他烦的是这世界有点不知好歹,无论是“设定”还是“世界观”,洛尔大陆上的所有人好像都没搞清谁才是主人。

  老实说,迄今为止,在这个世界里,殷弦月这个造物主最强烈的情绪就是烦。

  他看着慢慢爬起来的典狱长,只烦躁地翻了个白眼,喃喃道:“你们真的别逼我放把火大家一起死,然后烂尾完结。”

  “我烂命一条。”殷弦月垂着眼眸,“有你们整个大陆的人陪葬,也不枉活一遭。”

  他说完,哼笑一声,然后越笑越癫狂。

  他笑地咳嗽又流眼泪,笑得瘆人,白面典狱长倒是不笑了,痴呆似的看着他。

  “你们……”殷弦月咳出一掌心的血,他随便抹在衣服下摆,“真的别太过分了。”

  白面典狱长已经面无表情,像墓地里陪葬的人型陶俑。

  殷弦月笑得没力气了,他看着典狱长:“哀恸之牢准备怎么惩罚我。”

  “忏悔。”典狱长说,“向我忏悔,然后赎罪,为你的所作所为。”

  殷弦月气笑了,他上前一步,与典狱长四目相对:“我不是巫师,我没做错任何事,如果在哀恸之牢里有人要忏悔,那个人必不是我。”

  “狂妄之人。”典狱长抬起左手,当即一道风幕袭来,起码五六只风手,迎着殷弦月的面门。

  他下意识闭上眼,尔后又立刻睁开——

  其实殷弦月能非常清晰得感知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在洛尔大陆的时候,身体有着非常明显的好转。

  并非痊愈的那种好,而是比在自己世界里要好上个十几倍。

  起码在这里,他能顶风前行走这么远的路而不昏厥,所以殷弦月,提膝将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奋力掰成两半,他紧紧抓着屏幕那半,咬牙,迎着风手拍过去。

  一条风手被拍去地上,其他风手兴奋地涌上来,撞他的胸口、肩膀、甚至脸。殷弦月在地上滚了几

  圈,卫衣口袋里的耳机滑落出来,殷弦月眼疾手快,手腕擦着地面抓住它,磨出一条血迹。

  耳机线拿到之后,殷弦月立刻原地翻身,徒手抓住一条风手。

  它不似看上去那般光滑,殷弦月抓住它之后立刻用耳机缠上去,风手宛如离水的鱼在挣扎,殷弦月霍然一个测滚翻身,将它整个骑住,接着——

  方才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部分被风手撞碎,他捡起一块屏幕碎片,扬手刺下去!

  “哗——”

  刺下去,再拉开,殷弦月在大润发围观师傅杀了十年的鱼。

  接下来的事情早已在殷弦月的预料之中。

  那条风手的皮,如蛇蜕一般的东西,果然是被啃噬的!

  一条风手被割开,其他风手像是海底的鱼群看见裂开的海胆,它们立刻转向、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去啄食同类。

  典狱长对此毫不动容:“不知悔改的巫师。”

  殷弦月哼笑,爬起来,双手双脚全是血,扔紧握着那块屏幕碎片。

  “没办法沟通了是吧。”殷弦月已经懒得再说自己不是巫师,他的烦躁值已经达到盛怒,这是殷弦月第一次苦恼自己只是个人类。

  他看了眼支离破碎的电脑,不知道主板和硬盘有没有事。他觉得够了,这个书写得劳心伤神不说,现如今还要被自己文档里的兔崽子们折腾。

  诸天万界,还有比自己更惨的造物主吗?

  不能再有了吧。

  殷弦月叹了口气,他蹲下,摸着地,很随意地坐下。

  趁着那些风手啃噬同类的时间,他换了个姿势拿碎片,用尖的那端在地上开始写。

  他想试试,自己这个“神”能做到的范围都在哪里。

  被抓来这里,无非就是自己利用了巫师团首领的尸体,他写道:

  哀恸之牢,不可关押寻常人类,邪法之巫,须得通过巫师团及巫师学院高阶议会的审判。

  这是一条设定,他没有时间细写,典狱长已经走过来,鞋底踩上第一个字“哀”。殷弦月抬头,与典狱长四目相对。

  典狱长说:“不知悔改的巫师,要背上罪碑,在哀恸之牢中受风霜侵袭,直到你真心忏悔。”

  说完,从典狱长背面的袍子里一蹦一蹦出来两个膝盖高的小鬼,俩小鬼抬着足半人高的石碑,走得摇摇晃晃,走到殷弦月身边。

  青灰色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两个字:窃取。

  殷弦月眯缝了一下眼,近视的人是这样,要眯一下眼才能看得清。

  他看清之后冷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不需要去‘窃取’任何东西。”

  两个小鬼又分裂成四个,分裂出的两个过来将他手臂反剪到后背,以一个押解的姿态将他按在地上。粗砾岩石的地面在他唇角上方磨出了血口子,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期望那条设定生效。

  罪碑已经被抬到他面前,典狱长摘下手腕的细锁链,它被甩开之后立刻膨胀成手腕粗。接着典狱长念台词似的:“巫师,只因其践行的道路而尊贵……”

  巫师团守则,殷弦月冷眼凝望他一步步走过来,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轰——”

  呼吸之间,典狱长与殷弦月之间的戈壁地面,沟壑之中自下而上冲上来一条黑色纱幕。

  殷弦月一怔,有点熟悉。

  那黑色纱幕冲上半空,隔绝了典狱长,接着,纱幕从走出一位身形瘦小的少女。

  她身着朴素的修女服,提裙迈过沟壑,走到典狱长面前。

  少女的脸上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她回头,淡漠地看了眼地上的殷弦月,说:“又见面了,无礼之人。”

  “……你好,温音修女。”殷弦月无奈。

  温音礼貌地颔首,她是黑颈响尾蛇,大自然残暴的猎杀者,却也是受教义约束的修女。

  温音:“你身上没有元素能量的波动,为何会被关押在哀恸之牢?”

  殷弦月:“好问题。”

  温音说完,从她修女裙下伸出一条黑褐斑纹的蛇尾。遇敌时,响尾蛇会摆动尾部的尾环,发出诡异骇人的声音来警告敌人。

  然而典狱长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只一心要用锁链将罪碑绑在殷弦月的背上。

  血循毒蛇直接暴起,黑灰色的修女服中,少女身形荡然无存,一条细长的毒蛇如满月挽弓的箭一般急速进攻!

  殷弦月挣扎了两下,没能摆脱小鬼的控制。他觉得典狱长不太对劲,他不是个写了就忘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就是没有“典狱长”这个角色。

  毒蛇缠住典狱长的脖子,温音没有虚招,勒紧猎物后毒牙径直咬向喉咙。

  不得不说,如果温音是反派,绝对是哑巴反派,什么前摇都没有,一句废话不多说,直接绞杀。

  殷弦月给温音的设定是,洛尔大陆上无可逆转的剧毒。

  他觉得应该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温音能知道自己在这里。

  “哈哈哈——”典狱长发出愉悦的声音,“盗窃之人!盗窃之人!”

  典狱长抓住蛇身,轻而易举将温音从自己脖子扯下来,那两个被温音咬下的黑洞正在不停汩汩流血。

  温音被扔在地上,她吃痛地扭了两下之后,典狱长打个响指,四个小鬼分裂成八个、十六个……殷弦月此时更加笃定,他绝不可能写过这种强力的角色。

  “嘶嘶嘶——”毒蛇爬回修女服,从蛇形变回少女,少女回头收回黑色纱幕,原来那是她的头巾。

  她跑到殷弦月身边,幻化出蛇尾甩开压着他的小鬼,将他拉起来:“路槐就快到了,我不敌他,先逃。”

  “路槐?”殷弦月被温音拽起来跑,赤着的双脚已然血淋淋,却已经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他大脑转得飞快。

  大概是路槐发现他消失了,然后拜托温音一起帮忙找。

  “等等,温音!”殷弦月反过来拉住她,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大概多少分钟前?”

  他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地上写的那行设定生效了。

  温音一贯冷漠的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大概表达的是: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我知道不合时宜,但这真的很重要。”殷弦月的眼神迫切,“我需要知道是不是我写的那条……”

  嘭!!

  战斧导弹的爆炸高度大约是100米,是美军目前现役的亚音速□□,其爆炸产生的能量波能从平地盖过自由女神像。

  殷弦月在给雾区军情处设计爆破炸药的时候,参考了这一设定。

  爆炸的瞬间,温音扬起黑纱幕将二人笼罩在里面,震荡波还是将他们推出一大截。

  巨响导致的一阵耳鸣后,殷弦月睁开眼,黑幕已经被收起,他看了看温音之后,发现自己和温音被9个人围了起来。

  是军情七处的9个猎手,背对着他们站成了一圈。

  小鬼还在不停分裂,缙丛回过头,雪白的雪怪眼里满是好奇:“哇,响尾蛇!”

  温音淡淡看了她一眼,良好的修女素养让她颔首致意。

  到这里,殷弦月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事实上是温音的那致命一咬,让他稍稍悟到这典狱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殷弦月实在无法再站起来,他坐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

  “路槐。”他唤了一声。

  路槐端一把CQB猎熊枪,回头看他的时候枪口稳稳朝外:“怎么?”

  “你过来。”殷弦月狼狈地爬起来,用手腕抹掉脸上的血,说,“他有问题。”

  路槐微微蹙眉,有点不耐烦:“这种时候我建议你有话直说。”

  “书里没有‘典狱长’这个职位。”殷弦月不管那么多了,直言道,“让雪怪冻住他,召集巫师团剩下的所有人来哀恸之牢被你们炸出来的缺口这里,现在,同时。”

  其余人并不明白什么叫“书里没有典狱长”这个概念,但路槐懂。

  殷弦月粉色地卫衣上满是血污,没有眼镜,对路槐施令的时候,双瞳中那股来自高维阶层的冷漠和淡然,非常像……神。

  路槐神色凝固了片刻,扭头看向缙丛,缙丛会意,双手凌空托起,开始收集空气中的所有冰元素。

  “深泉,发布巫师集结令。”路槐说完,又问,“还剩多少巫师?”

  被叫做深泉的猎手回答:“15位。”

  “足够了。”殷弦月说,“只需要他们封闭哀恸之牢就行。”

  9个人护着温音和殷弦月一点点挪到被炸出的裂口处,边挪动边击退小鬼。缙丛已经累积足够的冰元素,在典狱长的锁链刺过来的瞬间,一段冰霜凝结锁链,一直顺着锁链冲到另一端的典狱长手中。

  接着在典狱长似唱似嚎的怪叫中,被冰封冻上。

  路槐背上枪,转身将殷弦月单手抱起。殷弦月骨架小,路槐像抱孩子那样,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

  众人从爆炸裂口撤离,出来之后巫师团已经集结,15位幸存巫师吟唱封禁咒语。哀恸之牢的裂口,是巫师学院地下六层的地板符文之下。

  咒语生效的瞬间,光亮顺着符文流淌到中心。符文的中心是一把类似古埃及生命之钥安卡的形状。

  “完成了。”巫师团中的一人说道,“哀恸之牢竟关押了一个普通人类,这前所未有,我们很抱歉。但这……大约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首领,所以元素的浮动有些异样。”

  这个解释很能说得通,但殷弦月没有出声。

  路槐致意了一下巫师团,抱着殷弦月走上楼梯。他意识到殷弦月失踪之后,第一时间求助了温音修女,狼的追猎能力虽然不俗,但蛇更专业。

  一路走上去,外面是瓢泼大雨。

  路槐单手扯下外袍,反手一掀,盖在殷弦月头上,一手抱他,一手按在他头顶,压着袍子。

  一行人走在雨中,从昼区最西端的巫师学院走向最近的诺海镇,那里有雾区设立的哨塔。

  殷弦月被笼罩在温暖干燥的军袍中,他小声地说:“用通话器试一下我的血。”

  路槐没有太大的动作,他将殷弦月头上的袍子又向上拽了拽,随后手腕贴了一下他脚底的伤口。

  接着——

  种族:人类

  姓名:殷弦月

  住址:??

  职业:巫师团·首领

  路槐停下了。

  其他人也跟着停下。

  一道惊雷落在巫师学院最高的尖塔塔顶,通话器的虚拟屏在雨中亮着坚定又荒谬的光。

  雨水顺着路槐刀刻般的下颌不停地淌,殷弦月没有看那屏幕,但他已然从路槐静止的状态猜到。

  殷弦月闷在他肩膀说:“原来我获得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身份。”

  缙丛倒抽了一口凉气,手遮着唇说:“他居然是……巫师团……首领?所以路槐才叫我们来救他?”

  路槐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总不能说,因为自己抱着的这个人类,是洛尔大陆的造物主,自己尚不能确定造物主死去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坍塌。

  “还有一件事。”殷弦月的脑袋动了动,更贴近他耳畔,小声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典狱长,是异种七神之中的四次神之一,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殷弦月说:“这个世界,有一些我没能顾及到的角落,正在野蛮生长,包括被我搁置很久的异种七神。”

  “好,我明白了。”路槐继续向前走,“你睡会吧。”

  他被包裹在军袍里,行走在雨中。

  军袍之下是个绝对安全的空间,接着他就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