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听他这一段话后,半晌,才平声静气地道:“鼓唇弄舌,巧言令色,用不着说这些话来骗我感情。”
叶津渡哑然。
“等我死了,你要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也不会没脸见你奶奶。”
“爷爷,您说这话不是往我身上捅刀子吗?”
叶津渡由蹲着的姿势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第二遍。”
叶无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崩动。
“你是要走明川的路?”
“不是。”
叶津渡虽然是跪在地上,却坦坦荡荡。
“那你就去你奶奶那里跪个明白。”
叶无形平静却有威慑地说道。
他敲着拐杖离开了客厅,而在外面偷看的徐嫂则是小步跑了进来,满面忧愁地弯腰要扶叶津渡起来。
“地板凉,怎么说跪就跪了,年纪大要受苦的嘞。”
叶津渡摇摇头,说:“没事,我身体好。”
徐嫂垂目看着他,又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何必和你爷爷对着干,他年纪大了,比以前还固执,一时半会听不进去的,你先回去,等过几天再来,他老人家没准就想明白了。”
叶津渡听着她一番温言相劝,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好,我先去给奶奶上柱香。”
叶老夫人的牌位放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那里曾经是一个偏厅,和书房打通连在一起,平时用来喝茶看书的地方。
里面的布局还保持着从前的样子,就是没人住了,显得十分陈旧而寂寞。
就算天天打扫着,也总显得灰蒙蒙的。
徐嫂陪着叶津渡进来时,橱柜上掉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我去把吊兰打理一下,香在那头放着。”
徐嫂说着,把花架上的吊兰捧下来,抱去了楼下。
叶津渡点了三根香,躬身拜了拜。
把香插到了香炉上,又定睛看着照片里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用手轻轻地擦去玻璃上沾到的灰。
他把照片恭敬地放好,才跪到了蒲草团上。
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壁橱上叶老夫人的牌位。
他这一跪,就是一天,连午饭也吃。叶老爷子敲着拐杖走到三楼,若无其事地转了圈,发现自己孙子跪得旁若无人,铁骨铮铮。
倒显得他像是个多坏的老头似的。
“这吊兰病怏怏的,晦气晦气。”
老爷子指着那盆刚修剪一新的吊兰说道。
管家看了一眼,瞧不出毛病,又发现老爷子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那个身影,于是低声说道:“可能是没吃饭,饿的。”
老爷子一听,瞟了眼“多管闲事”的管家,提高了声音说道:“我看他硬气得很,饿几天兴许还能更精神。”
管家默了默,斟酌地问道:“那这兰花还要不要去换了?”
“让他自生自灭,碍眼得很。”
老爷子一下一下敲着杖走了。
管家看了眼纹丝不动跪在那里的孙少爷,无声的阖上门。
傍晚时叶津渡接到了时筝的电话。
电话里时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叶津渡脸上不由自主地勾起了笑容,说:“今天在爷爷这儿,可能要很晚。”
时筝一听是叶津渡的爷爷,就不免担心起来。
他手指无意识的勾住了衣服上的扣子,轻声问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要很晚啊……多晚啊?”
叶津渡垂下眼,视线在棕红色的地板上一格一格走远,长方形的落地窗照进来一块菱形的夕阳,已经变灰。
“不会有事的。我只是很久没来看奶奶,所以多呆些时间。”
时筝半晌才应了声,说道:“……那我等你回家。”
叶津渡望着照片里叶老夫人温柔的笑容,说:“好。”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无话,却又没人要主动挂电话,好像呼吸都变成了一种粘稠的胶质,把空气也搅得黏糊糊甜蜜蜜起来。
直到徐嫂敲了敲门,才打破了这股蜜里调油的氛围。
徐嫂端了些吃的送进来。
主动说道:“老爷出门去了,听说要明天才回来。”
叶津渡疑惑:“去哪儿了?”
徐嫂把盘子放在矮桌上,说道:“听说是去见一个老战友,心情好着呢。”
“临走前没说什么?”
徐嫂一笑,说:“你们爷孙俩都是戏精,好日子不过,偏要演这一出出的,让小姐看笑话。”
提到叶老夫人,她的神情又柔和了些。
“小姐在,也轮不到我来操心你。”
叶津渡站了起来,膝盖麻得一颤。
“这老的少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嫂嘴上说着,却还是在叶津渡踉跄了一下时,一边抱怨一边来扶他坐到沙发上。
老式的布艺沙发坐上去就像坐在了时光上,一下子穿梭回了幼年时,他爬上爬下满屋子跑的年纪。
“要不怎么——嘶——是亲生的。”
徐嫂给他按腿的动作轻了些,无奈地笑道:“该的你,和老爷子唱苦肉计,也就只有小姐会心疼你,现在人都走了,难道牌位还会说话,木头脑子。”
徐嫂一边按一边道出了心里话。
“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明着和他老人家对上,真气病了挨揍的还是我。”
“你就贫吧,这么多年,你看家里大大小小谁给你脸色看过,从前那会儿闯了多大的祸都不算什么,现在还能真把你收拾一顿不成?做给谁看,不过是闹笑话而已……”
“您这话说的跟我欺负他老人家似的。”
叶津渡笑呵呵。
“可不是,老爷子是疼你才出去溜达,让你好吃饭,下着这么大雨,谁爱出去……”
叶津渡刚端起饭碗,闻言往外看了眼,可不是,大概是隔音效果太好,又有白色纱帘的遮挡,他一天跪着都没发现下雨了。
“您刚不是说他见战友去了?这风雨无阻的,还当他是年轻人呢四处蹦跶……”
叶津渡走到窗边,就看到了外面下起的瓢泼大雨,玻璃窗像是被贴了一层磨砂纸,映得所有景色都失了真。
“有人陪着没?”
到底还是担心老人家。
“你徐叔陪着,也不去外面,就是在茶馆里喝喝茶,那里的毛尖老爷子爱喝,还请那老板来家里泡过茶,我还看见过,你别说,长得白白净净,很有文化人的样子。”
徐嫂说道。
“嗯。”
叶津渡坐到沙发上,开始吃饭。
“今晚不走了吧?我给你屋子收拾干净了,缺什么再和我说。”
徐嫂上来收碗筷时说道。
“不住了。”
“欸?这么大雨……”
徐嫂端着盘子,脸上有点意外。
叶津渡摸着壁橱上的小玩意儿,是一块用过的砚台,他拿起来看了看,果然在底下看到了奶奶的名字。
“家里有人等,不放心。”
他眼里带笑,语气平常。
直到送了叶津渡出门,徐嫂才想明白那句“不放心”的意思,心里怅然又感慨,把淋湿的黑色伞放到阳台,又擦干净手,去了三楼给小姐上了一炷香,才觉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