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带着宁星阑进了老宅。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让言和光亲自跟我说?生病了不去医院,非得住这种地方?”看见裴景山身边的人,宁星阑兜头就是一顿输出,“你他妈是聋了吗?听不见我说话?”

  陈思走在前面带路,像是啥也没听见一样,闷头往前走。

  直到走到了既定的目的地,陈思才说了一句:“裴总就在前面。”

  然后深刻发挥自己bate的特质,眼一垂、头一低,慈祥得跟个木雕菩萨似的,不动弹了。

  裴景山坐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室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桌子上摆着咖啡和书,一看就是被资本主义腐朽了的生活。

  宁星阑低头一看自己,一身厚重的羽绒服,靴子也全是雪,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他立刻觉得裴景山就是专门坐在这里,摆着造型,就等着给他一个下马威的。

  宁星阑直接进屋,带着一身寒气,根本也没有落座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问:“言和光呢?”

  裴景山打量了他半晌,才一抬下巴说:“他在接受治疗。坐。”

  宁星阑直接道:“这狗屁地方能有什么好治疗的手段?你不让他在医院,让他来这里,是想让他死吗?”

  裴景山看他一身火气咄咄逼人,却奇异地不生气,只道:“这里有专业医生。”

  宁星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恨不得能把这脑袋塞到马桶里去,直接道:“他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他。”

  裴景山说:“你现在去,他也不会醒着。”

  宁星阑说:“别他妈废话!”

  裴景山又静静看了他两秒,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现在不清醒,我也就懒得装友善给谁看。要么现在坐下,要么我请人带你去客房休息。”

  这个建筑群面积很大,风格也一样,而且不知道是为了防贼还是添堵,回廊绕来绕去的,还有许多遮挡视线的参天巨树。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住熟了认路的,乱走真有可能迷路。

  宁星阑权衡了两秒后,坐下了。

  只不过他嘴上还要刺人:“那当然了,裴总家大业大,生来就跟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当时一句话就能让我的小公司濒临倒闭,一句话就能让言和光被迫呆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裴景山听了前半部分,心里并没有什么触感,直到听了后半部分,他一抬眼,眼中似有凶光流露。

  宁星阑丝毫不怵。

  不过只是很快的一瞬间,那种惊心动魄的凶意就被裴景山不动声色地收回去了。

  他捏着自己的咖啡杯,凑到唇边沾了一下,借着这个动作终于找到了回击的勇气。

  “那又怎样?”裴景山浑似无赖地说,“难不成你现在把他接走吗?”

  宁星阑被这直接的一句问懵了,顿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裴景山是什么意思——同时,就觉得不可思议。

  这人傻|逼到了一种境界,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松口?肯定有阴谋。

  果然,裴景山下一秒就悠悠地说:“现在世界上治疗这个病的专家全在这里,言和光是晚期本来就有风险,你把他带走,是想让他死吗?”

  宁星阑浑身一颤,顿住了。

  怪不得这个狗东西刚才能说出那种话!

  裴景山侧头看向另一边,两人诡异的默契,谁也没说话。

  是的,有风险的。

  人类治疗不了的疾病才称为癌症,早期或许还能强硬地和阎王爷抢人,晚期……即使全球顶尖的专家汇集在这里,也只剩“听天由命”一条路可以走了。

  没办法,人类的医学就发展到这个程度,活不了死人、肉不了白骨。癌症如山。

  他今天砸了重金、请了专家、买了仪器、选了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做到这一切,就剩下尽人事、听天命了。

  老天爷说,过。

  那就是奇迹降临,重获新生。

  老天爷说,等等。

  那就只能往选好的坟地里一埋了。

  天命如此,没法子。

  宁星阑看着裴景山,然后很古怪地笑了起来,似乎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在里面。

  然后他慢慢、慢慢地用手捂住了脸。

  裴景山冷淡地说:“我今天能让你来,是觉得言和光最近心情不好,不是很配合治疗,想让你劝劝他,懂吗?”

  宁星阑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外露的情绪。

  “我会的。”宁星阑哑声道,“其实……”

  他话说一半就顿住了,裴景山却觉得他这“其实”两个字后面,接的应该是言和光。

  裴景山有些不是滋味。

  他曾经不太在乎言和光的来历,大概了解一下也仅限于他在A大就读、家在很偏远的雄安山村,似乎没什么亲戚。

  现在幡然醒悟,想知道言和光曾经的一切,却又无从找起了——言和光不愿意说,宁星阑又相看两厌绝不会跟他开这个口。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对言和光的了解很有限。今天的过去,总算是出现了一丝端倪。

  裴景山稍稍坐直了一些,问:“什么?”

  宁星阑不想跟他多说,看见这张脸就心烦,有心拿叶璟禾的事情把他刺一刺,但一想到言和光的病还得仰仗那群专家团,就住口了。

  妈的,钱是王八蛋。

  宁星阑道:“我当然会劝他好好活着的。但是治完病之后,我会带他走。这些钱,以后我都会尽量还你的。”

  “不行。”

  裴景山又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端起来,还是不入口,只是沾了沾杯沿。这个随意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在交谈中很占上风。

  “我花了这么多钱,难道是给你做顺水人情的?省省吧你,这个想法,你最好别有。”

  宁星阑闻言,忽然话锋一转,说:“你跟你那未婚妻怎么样了?我见过他一次,他和小和光长得很像。”

  这一个个的,无论是宁星阑,还是萧暮雨,见到他就要提白柯。

  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裴景山心里咆哮,面上却端得滴水不漏,只说:“退婚了。我原来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言和光。”

  宁星阑嗤笑:“这话说出来,别说其他人了,你自己信吗?”

  裴景山说:“我会证明的。”

  说完,他深刻觉得自己跟这人看不对眼,越聊越心烦,天生八字相冲,直接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说:“今天的治疗应该快结束了。你去等着吧。”

  裴景山扭了下头,坐在远处偷偷摸鱼玩手机的陈思立刻接收到大老板的信号,站起来,心领神会地说:“宁先生,请跟我来。”

  宁星阑站起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裴景山,没多说什么,跟着陈思出去了。

  而他们都没看见的是,人一走之后,裴景山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若一下子被压上了千斤的重担,弯曲了下来,甚至让陈思把人送走,他都一次没有回头。

  另一侧,宁星阑三转两转,来到了治疗室。

  在雪中站了大概不到十分钟,那边的门就开了,医生陆陆续续的走动,宁星阑一眼就看到了半躺在病床上的言和光。

  言和光似乎也有所觉察,扭头过来。

  外国的医生们陆陆续续走了,剩下一些照顾的人也在陈思的授意下离开,整个室内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来的路上,宁星阑分明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了,但是骤然看见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言和光,还是让他脑中“轰”的一声。

  好不容易劝慰住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现在那冷静瞬间被一把火点燃,直接把他的天灵盖带着理智全都给烧得外焦里嫩,恨不得冲上去冲着言和光就是一顿质问。

  然事实上,宁星阑像是怕惊动到了什么似的,只是很平静、很小心地走过去。

  言和光翘了一下嘴角:“你来啦?”

  他说话的时候很柔,跟平时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今天这幅情景,宁星阑就是觉得他很易碎,一碰就要坏掉似的。

  宁星阑控制了半天自己的脾气,让自己尽量平静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言和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爬起来,亲手把宁星阑按着坐到了病床上,两人并排坐着。

  “其实我很早就查出来了,但是我就没打算治。”言和光淡然地说,“如果不是裴景山发疯做的这一切,我可能已经死了。”

  宁星阑听见这三个字就过敏,但事实摆在这里,他不好当面反驳骂人,只好眼睛一垂,当作没听见。

  但是前半句话在他耳边震耳欲聋,他心绪起伏了几下,正打算说话,言和光就率先动了。

  言和光有些好笑地挽起了一边袖子。

  宁星阑一眼就看到他的胳膊上满是伤痕,虽然已经结痂了,但还是能从那些痕迹里面,看到这具身体的主人,过去起伏的心绪。

  宁星阑瞬间像被一只手攥住了脖子,好一会儿才能出声:“你又开始了?!什、什么时候?”

  言和光把袖子顺回去,说:“两三个月前吧。”

  两三个月前,言和光刚刚离开裴景山的时候。

  宁星阑好像被雷劈得皮肉都焦糊了,就静静地听着自己血管里传来“呲呲”冒油的声音。

  言和光此时又想说话,被宁星阑反应剧烈地一下子捂住了嘴。

  ——他怕,他太怕听到那个答案了。

  隔了一会儿,言和光才伸手拉了一下宁星阑的手臂,而宁星阑猛然反应过来一般,瞬间收回了手。

  “我……”宁星阑脑袋一团乱麻。

  但是他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的话,就算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意义了。

  因为言和光不会听的。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都没说话了。

  言和光其实觉得,这世界也真有够奇怪的。

  明明是他自己的命、自己的选择,但是好多人都不想他死,好多人都一意孤行地认为,只有活着才是好的。

  但是活着好累啊。

  怎么就没有人去看看“活着”的对立面呢?

  “死亡”,很多时候确实违背了普世的价值观,但是未尝就不能是人心之所向。

  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好奇怪啊。

  露出这副悲伤的表情。

  不过与此同时,言和光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人挂念着的好意。

  这种东西掺不了假,真心实意还是狼心狗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于是言和光只能对宁星阑说:“对不起。”

  这话他说过好多次了,越说越觉得没什么力量,总是轻飘飘的好像是在敷衍什么。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这句话,他没别的可说了。

  他对不起好多人。

  当年……或许他爹是对的,直接把这个叫“言和光”的人给打死了,世上就少了一大祸害。

  ——然后宁星阑步步高升、萧暮雨人生美满、叶璟禾前途无量、裴景山……也能有自己的活法吧?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守着半死不活的他,跟家里闹矛盾、跟白柯诀别。

  “言和光!”忽然有人一声断喝。

  言和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手腕已经被捏得青紫,指甲划出的深痕已经几乎划破血肉,在那老旧的纵横交错之中显得格外显眼,令人毛骨悚然。

  宁星阑死死拉着他的手腕,目呲欲裂。

  言和光愣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满眼都是泪光,蜿蜒的泪痕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顺着下巴滴到宁星阑的手背上,给他烫得手指都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

  “星阑,你知道我的遗言的吧?”言和光几乎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着他,皱着似乎永远舒展不开的眉,“你知道的吧?”

  宁星阑嗓子几动,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点头,言和光绝对不敢去死——他有遗愿,他一定要完成的遗愿。

  而自己可以用不帮忙完成遗愿的威胁,来让言和光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

  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

  但是宁星阑被言和光那眼神看出了一腔心绪激烈翻滚,好像瞬间把那二十年的愁肠都感同身受了,难受得他差点一口血呕出来。

  而拒绝的话,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