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裴景山又想抽烟。

  他刚才和自己前几十年的尊严做了斗争,败得一塌糊涂。

  但是没得选啊。

  刚刚在游乐场发生的一切,直觉和本能,已经替他做了决断了。

  听说在一个人很纠结的时候,有一个方法特别有用,就是抛硬币。

  但是并不是看两面花色代表的不同结果,而是看揭晓硬币那一刻,你心中所期望出现的,是什么花色。

  那就是你的选择。

  曾经裴景山也以为自己不需要用小小的硬币来替自己作出任何决断。

  但上帝替他抛了这一次的硬币。

  而他选出了想要的花色。

  接下来,是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

  首先是和白柯退婚。

  他们这些世家,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婚约这种事情从来不拿出来逗人玩,所以哪怕白柯那边很配合,长辈们还是轮番给他做了思想工作。

  裴景山只能梗着脖子不点头。

  亲戚朋友们全都傻眼,纷纷觉得裴景山可能是脑子被驴踢了——哦,当初哭着喊着要娶人家的是你,现在吵着闹着不娶了的也是你,怎么你就活得这么顺气呢?有没有考虑过白柯的感受啊?有没有在乎过家门的脸面啊?真当自己是七八岁小孩儿,哭闹有用是吧?

  裴景山不堪其扰,直接开摆。

  太后骂人的电话打了不知道多少个,裴景山还是平静地和白柯分手了。

  而白柯迎着所有人怜爱的目光,不做任何回应,淡定地等着裴景山的承认。

  裴景山甘拜下风。

  他特意抽了个时间,把身边的亲朋好友全都叫上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当初对白柯的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因为嫉妒裴景绪。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他们都太知道裴景山是什么样的人了,当初那事提起来都能让一种二代说混账。

  现在能让他说出这种话来,恐怕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难不成真有什么隐情?

  而白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吵杂的背景音,所有二代和长辈缄口不言,他们看着白柯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有没有被背叛?还是深刻为自己感到悲切?

  而一个不被上天眷顾的普通人,要怎样才能自由地度过这一生呢?

  他们的主观意志被忽略了一辈子,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意得仿若对待的不是同一个物种。

  Omega漂亮、柔弱、作为alpha的奖章、周围鲜花灼锦,和街上任意一个Omega没有区别,就算换一个,也不会被人在意。

  而此时他坐在人声鼎沸处,所有人目光如炬,他就好像和那些庸碌的寻常划出了界限。原来这也和alpha一样,是一个悲欢俱全的皮囊。

  白柯不知抗争了多久,终于走到这一步。

  他没有笑,也没有哭,抹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眼泪,轻声说:“都过去了。”

  白柯起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听到,但是他自己听见了。

  这个声音飘飘悠悠,穿过了时间的桎梏,从这一头的沧海桑田荡到了好几年前的雨夜,落在少年人的耳朵里。

  裴景山也走了。

  这些人会怎么想,他全都不在乎。

  之前人们常说,人生是一场修行,他原先嗤之以鼻,但现在惊觉还是有三分道理。

  他人如何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如何和自己一起,过完这不长不短的一生。

  曾经他特别看重的面子、尊严、附庸,全都在得知言和光生病的那一瞬间变成了梦幻泡影,不重要了。

  他和白柯走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但同时,他们都和自己、和世界,和解了。

  ·

  回到医院,裴景山接到了一个电话,随便说了两句之后,伸手推向一间病房的门。

  没推动。从里面锁上了。

  萧暮雨冷冷地从玻璃窗后面看着他,然后走了出来,还顺便带上了门。

  裴景山只看到一个床角,什么都没看清。

  “你又来做什么?”萧暮雨这几天说话一直这个风格,阴阳怪气,“白柯那边好完了?还是你的兄弟聚会结束了?”

  要换做以前,被这么贴脸输出,裴景山肯定受不了。

  但现在,他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裴景山身后窜出来个小助理,叽里呱啦地汇报了一下,裴景山一抬下巴,那边就开始打电话。

  萧暮雨问:“你要做什么?”

  裴景山冷嗤:“当然是请专家团和设备了,不然就这么让言和光等死吗?”

  他说完,不看萧暮雨什么表情,直接伸手扒开他,走进了病房。

  萧暮雨拦了一下,没拦住。

  出乎意料,言和光居然是醒着的。

  他此时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手边反扣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栋住院楼很高,但是绿化很好,居高临下能看到一片小花园,里面的树长牙五爪的叶子全掉光了,雪就轻柔地落在上面,素白色的,像梨花开了。

  有人进来,他没有回头。

  萧暮雨想追着进来,被裴景山的助理一把拽住,然后两人往医生办公室里去了。

  直到裴景山在他床前坐下。

  言和光转过头来。

  已经是多久之前,这么近距离地见到他了?

  裴景山恍惚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之前言和光的五官逐渐模糊,他奋力回想也没抓住一点痕迹。

  而现在猛然又见,一切瞬间清晰明朗起来。

  他原本柔和无害的五官忽然走了形。

  裴景山发现言和光的眼皮很薄,嘴唇也薄,鼻翼秀气而挺直,此时不再躲着人,目光安静地看过来,几乎有种疏离而冷漠的意思。

  两人早就割裂开,此时更是分出了一条鸿沟,他再也不会弄混了。

  言和光似乎也没什么跟他生气的意思,淡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裴景山忽然觉得嗓子好痒。

  他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什么。

  大概,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吧。

  等到他幡然醒悟的时候,言和光居然离生死只有一线之隔了,这叫他能说出什么来呢?

  言和光看裴景山没有反应,大概会错了意思,恹恹地又把头扭回去,看着窗外。

  此时,居然又开始落雪。前几天下的雪,大多变成干燥冬日里的一点水汽,就剩阴暗的角落或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有落白。

  今天之后,应该会很漂亮吧。

  裴景山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瘦了一点,侧脸的轮廓凌厉出来,显得有种势单力薄的色厉内荏。

  “我……”裴景山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又觉得后面的问题不太好,全咽回去了。

  言和光冷淡地说:“别呆在这了,回家去吧。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他害怕那张和叶璟禾相似的脸,也害怕自己再也不能把两个人黏贴在一起。

  那会让他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世界上的人总是多样的,有人历经千辛万苦在磨难之中也要博得一线生机,就有人等待着向往着追求着死亡的来临。

  言和光大概属于后者。

  裴景山说:“我和白柯退婚了。”

  言和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低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说:“你可别往我头上赖。”

  大概是人之将死,今天的言和光格外冷淡,也有些不好交流。

  但裴景山不想走。他就坐在这病床前。

  裴景山:“不赖你。赖我。我当时喜欢他,都是因为嫉妒我的堂哥。他曾经是我堂哥的未婚妻,我趁着堂哥死后,把他抢回来的,就像是我小时候一直执着于和堂哥抢东西一样。他越不理我,我就越想要,然后就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疯魔,甚至,我还因为他,而找了你。我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裴景山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在言和光面前,比在亲戚朋友面前更难以开口。

  他自认掏了心窝,每个字都和他的前半生背道而驰,却仍旧要把这一切说给言和光听。

  就当是……希望得到一点宽恕吧。

  言和光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之后的隐情。

  但是,那又怎样?

  言和光淡淡道:“裴总,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不知道你专程来我病床前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是想寻求一些心理安慰的话……嗯,我知道了,我不生气,我原谅你。”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淡了,就好像是所有言论全都发自真心,诚恳得令人心里不快。

  裴景山反应却很大,一下提高声音道:“谁说你要死了?!”

  言和光回头看他。

  裴景山两只手撑在病床上,身体向前倾,居然笑了:“你在说气话,我不信。是,这事儿我办得确实混蛋,你想我怎么补偿都可以。我请的专家团今天晚上就到,老实活着来找我要债。”

  言和光大概也是没想到,会有欠债的逼着债主要债的,有些无言。

  他说不介意,就是真的不介意。

  原谅当然也是真的原谅。

  人已经站在生命的尽头了,之前那些觉得无法跨过的鸿沟和痛彻心扉的磨难,此时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