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光捂着鼻子进了房间。

  这时一栋乡间自建房,不过裴景山家经济不错,所以建得像个小别墅似的。

  他们每年回来的时候都会彻底大扫除一次。

  而现在脏成这样,应该是宁星阑去年一个人回来,干活干得太糙了。

  言和光熟门熟路,去角落里把打扫的工具拿出来,在院子里接了水就开始干活。

  小楼一共三层,宁星阑每次都试图说服他,只打扫出他们住的那一层就可以,楼上两层就爱谁谁吧。

  但是言和光不同意,他倒也不逼着宁星阑干活,只是自己拿着工具上去,就搞得宁星阑骂骂咧咧地追上来,跟他一起收拾。

  这是个大工程。

  言和光先用扫把将大件家具上的灰尘扫下来,感觉没用的垃圾也拿出来丢掉,又拿浸湿的抹布擦每一个角落,最后才是扫地拖地。

  等全部做完之后,天已经泛起鱼肚白了,他按了按不舒服的胃,然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衣柜里套了防尘袋的被子拿出来,睡了。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言和光才起床。

  他在小院子里把前一天的工作收尾了,才出门去找东西吃。

  近几年经济发达了些,春风也吹到这个小城镇,街上比他小时候要繁华得多。

  言和光顺着小路走,忽然听见一个大妈叫他:“小言!”

  言和光回头,大妈就笑着跟他打招呼:“我还以为看错了呢,真的是你啊。今年怎么回来那么早?小宁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言和光笑着跟她说了两句。

  陶大妈家是开小卖部的,对言和光那是从小就喜欢,现在一边说话,一边从冰柜里拿出了卖得最贵的那款雪糕,塞到言和光手里:“吃雪糕,这个什么巧克力的,小彤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吃。”

  言和光哭笑不得,被迫接受之后,想拿手机出来扫码,但是二维码名片被陶大妈一把揣进了怀里,说:“这么晚了往外走,你肯定是还没吃饭吧?刚好我家也没吃,来我家吃饭吧?”

  言和光一向害怕太热情的人,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也不例外,慌忙摆手,落荒而逃。

  陶大妈又在身后喊了几声,徒劳无果。

  言和光慢吞吞把那颗雪糕吃了。

  南方小城市,气温现在还有些高,叫秋老虎,不过旁晚的时候吹了冷风,就会觉得很舒适。

  言和光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就到小镇里了。

  这两年,各种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棋牌室、轮滑场、台球室、KTV、酒吧……不一而足,每到夜幕降临,镇里的小年轻们就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街道上也热闹。

  言和光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粉面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什么消息,只有宁星阑十几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嘱咐他别打扫楼上的两层,等他回来一起干。

  言和光回了他信息,宁星阑那边却没有立刻回,可能是最近真的很忙。

  他和宁星阑之间,早都进入了挚友的境界,想发信息就随便发,发完了就把手机收起来,也不担心不会被回应。

  言和光把晚饭吃完,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越走,喧嚣声就越小,直到他走到了一条河畔。

  现在汛期刚过,水流稍急,河的一边是刀削斧劈的岩石,上面长着几乎倒垂的植被,树干努力向上,枝条却垂在水里,叶片被常年浸泡。另外一边则是河滩,全是鹅卵石,汛期的时候会淹上来,现在则可以走下去。

  鹅卵石大小不一,言和光踩着走了几步,在一个很靠近水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照耀,河滩上的石头反光到几乎刺眼,而河面则是一片黑,这是下面有吸光的水草的缘故。

  这条河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在特定时节,河水会是一种很清浅的绿,一眼可以看见底部的东西,经常会有小孩儿瞒着父母,偷偷来这里摸鱼抓螃蟹。

  言和光今天却没有感觉头晕眼花。

  他看着河面,仿佛看见一个白色的旗帜在上面挥舞,仿佛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亮色。

  言和光微微笑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言和光才惊觉有点冷,一抬手发现蚊子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上吃了自助餐。

  他一眼都没有看河面另一侧早都烧焦了的民房,而是绕到另一边,直接上山去了。

  上山是一条小路,虽然被村民们踩结实了,但还是有些淤泥。

  言和光拿出手机的闪光灯来照明。

  周围的林子是有一种南方特有的湿润味道,有点像没干透的雨露,间或还伴有虫鸣。

  以前他很怕这种小虫子,但是现在,听见虫鸣已经没有什么心理波动了。

  言和光走着走着,才想起来自己一时热血上头来了,什么都没带。

  言和光想着要不要回去买点东西再来,但是现在那些商铺基本都关门了,他只好努力在林间找了几朵小花,摘下来陇成一把,然后用韧一点的草茎捆起来,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又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才走到一个坟前。

  在这种经济程度不太高的乡村城镇,很少有人会选择火葬。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人生下来活在土地上、靠土地赏饭吃、最终当然是要回到土地里。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他以后也想埋在这里。

  就是得劳烦宁星阑每年来扫两个人的墓了。

  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刻出来的名字,用朱笔描了红,在黑夜中稍稍显眼。

  只是因为环境太潮湿,石碑常年都是湿润的,现在年久,上面生出了一些苔藓。

  上次烧的纸钱还残留着些痕迹,坟后用细长的竹竿插了坟飘,不过现在有些烂了,看起来凄风苦雨的,很是可怜。

  叶璟禾家里早都没人了,这些估计是上次宁星阑带来的东西。

  言和光把那捧小花放在墓碑前,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簌簌的风。

  他现在也是要死的人了,估计见面之后,叶璟禾会生他的气吧?

  倒是还没见过叶璟禾生气是什么样子。

  言和光早已经踩了一腿的泥,也不讲究那么多,用力跺掉大的泥土块,直接靠着叶璟禾的墓碑坐了下来。

  他们曾经无数次一起坐在山林间,看云卷云舒,飞鸟起落,他会被偶尔窜出来的虫子吓到面无血色,而叶璟禾则会小心翼翼地拿起每一种虫子,然后丢到远一点的地方。

  怎么忽然就死了?

  言和光没穿多少衣服,山里有点冷,但他并不想回去,于是把自己蜷缩起来,还是固执地靠在那块墓碑上。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睡了过去。

  第二天,直到太阳晒到了身上他才悠悠转型,一睁眼,立刻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早晨的山林温度很低,而且潮湿。

  身上倒是还好,就是两只脚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他站到太阳底下去,蹦跳了一下,让自己恢复温度。

  等太阳全都照在他身上的时候,言和光顺着那条小路直接下山了。

  这一次他没有去怀念什么风景,走路速度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他拿了一个大桶,装上打扫的工具,然后又去丧葬铺子里买了纸钱和蜡烛,拎着他们又上了山。

  其实说打扫还是有点勉强,因为山上总是脏的,但那种脏是言和光不抗拒的——泥土、灰尘、腐烂的落叶、青苔。

  这些东西,天地间生来就有,和人类共存了几亿年,没必要追求什么。

  他勤勤恳恳一上午,把叶璟禾的墓碑擦得锃亮,还有坟前的祭台——宁星阑从来干活不仔细,估计他去年来的时候,觉得这里还不算太脏,可以再坚持一年,就干脆没动手。

  言和光打扫干净以后,又烧了一会儿纸钱。

  他不相信这些,但是南方的风俗就是这样。

  再说,万一这是真的,他们只送花不烧纸,叶璟禾在那边岂不是要领贫困补助了?

  等全部忙完之后,太阳已经准备落山了。

  言和光这才又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察觉到自己的胃正在剧痛。

  之前分明没什么反应,但是现在一发现,这胃痛好像就很难忍耐似的。

  言和光额头上瞬间出现了冷汗。

  他扶着墓碑休息了一下,忽然就开始笑,先是无声地笑、继而大笑、最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知怎么,言和光居然有些迷恋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好像这是对他的惩罚那样。

  如果没有他,叶璟禾会考上国内最顶尖的大学,甚至会读研、读博,会有最美好的前程。

  但是他呢?

  他本来应该带着叶璟禾的那一份活下去,读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工作、实现自己的价值。

  但是,他却因为抗不住诱惑,选择了麻痹自己。用一种最令人不齿的方式。

  其结果就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言和光摸了摸墓碑上的朱红色的名字。

  但是啊,璟禾,你千万不要生太久的气,上天已经帮你惩罚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