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生长于烟雨氤氲的江南，大漠戈壁的朔风，吹得他面皮发紧，嘴唇干裂，喝多少水都不管用。
他把水囊挂回马身上，回头见中军帐里出来个青年军官。
“请问裴将军何在？”崔亮礼貌拱手问他。
“你有何事？”那人声音雄浑有力，态度却不很恭敬。
崔亮心想，这是裴度的副手，抑或是情人？长得不错，怎的毫无眼色。
见崔亮不肯明说，那人双手叉腰又问道：“阁下究竟所为何事？”
崔亮笑了：“自是要事，须得面见裴将军本人，方能……”
“嘁……”那人勾起嘴角嗤笑道：“我就是裴度！”
崔亮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了。
这长身玉立，浓眉俊眼的小哥，是裴度？
“哈哈，”崔亮扶了扶额头：“小哥莫哄我，当真有要事……”
三年前，裴度的老爹上书恳请圣上为独子裴度赐婚，圣上有意将二十岁还未出阁的昭平公主许给裴度。
昭平公主四处托人打听裴度是何样人物，终于寻到一个曾在裴度手下经营军马的小吏。
据那小吏描述，裴度面貌粗犷，圆头胖脸，络腮满面，且身体胖大，如人熊一般，而且此人断袖成癖，帐中常有英俊武士陪侍，故而二十多岁还未婚娶。
昭平公主闻言跑到太后面前哭闹恳求，说宁死也不嫁给这种人。
太后本就舍不得昭平公主远嫁，听了这话，便去跟圣上哭了一气，导致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可这话一传开，哪还有世家女子愿与裴家结亲。
裴家又看不上无名无姓、想攀附权贵的人家，于是裴度的亲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再无人过问。
此番崔亮接旨来涼州，是因涼州刺史杨远赴任后不久，便上书参涼州司马裴度拥兵自立、图谋不轨，说自己的亲兵被裴度堵在涼州城外，两军对峙三个多月，他作为刺史，至今都没能进城。
圣上得知此事后震惊暴怒，欲发兵前去镇压。
尚书台和御史台众人连夜一合计，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杨远这人性格孤僻古板，爱给别人挑刺，他在御史台任给事时，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几乎都被他参过一遍。
尚书令陆谆疑心是杨老爷子一见面就挑理，惹恼了裴度，两人斗起气来，又无人从中斡旋说和，以至于事情闹大，双方骑虎难下。
陆谆一面恳请圣上息怒稍候，一面要御史台派个能说会道的先去探探实情。
御史台没人敢招惹杨远，这个裴度也被传得像个煞星一般，谁都不愿大老远跑去干这苦差事。
眼看刚刚平定下来的西北门户又要起兵戈，陆谆急得抓耳挠腮，天天在官署内发脾气。
这时他属下执笔崔亮突然主动请命，要去当这和事佬。
陆谆差点儿没给他跪下，甚至自掏腰包要给他多发一份盘响。
临行前崔亮找来那个曾见过昭平公主的小吏，向他了解裴度其人其军，心中大致有数。
眼前这俊朗小哥自称裴度，崔亮只觉荒诞。
小哥却双手抱胸正色道：“我怎就不能是裴度？阁下在何处见过另一个裴度不成？”
崔亮又不好直说“听闻裴度长得像只人熊”，只摇头无奈笑笑，可笑着笑着，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确实未曾见过裴度，朝中也无人见过裴度，关于裴度的一切传闻，都来自那个自称与裴度熟识的涼州小吏！
昭平公主自是不愿远嫁大漠，她总得找个借口，求圣上收回成命。
再者，若裴度真如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这个小哥怎敢公然假扮裴度？
“裴将军恕罪。在下吴郡崔亮，字秉烛。从前听闻裴将军英武卓绝，威震大漠，心中便将裴将军设想成一位成熟中年。今日一见，原来裴将军如此年少英俊，令崔某着实意外。得罪，勿怪。”
裴度听这话是在夸自己，眼前这人又长得极美，立刻没了脾气，抄手笑道：“裴某哪里年少？我比崔大人年长。你不是二十三？我二十六了。”
崔亮一听，看来裴度早已得知自己要来，做足了功课。
如此也好，不必过多迂回，可直接进入正题。
裴度与崔亮互相行了礼，将他让进帐中，两人隔案对坐。
奉茶的小军士粗手粗脚，茶壶茶碗磕得当啷作响。
崔亮是个讲究人，看着实在难受，便接过茶壶，亲自动手沏茶。
他以为裴度作为主人，怎么也得客气几句，没想到裴度只呆看着，一言不发。
裴度在看他的手。
崔亮手指颀长，白皙匀称，骨节微凸，盘弄茶碗时，如同优雅舞蹈。
裴度眼睛跟着他的手在案上游动，看得目不转睛。
崔亮将一杯茶置于裴度面前，裴度都忘了谢，反而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正反看了两眼。
裴度的手也很长，可关节太大，颜色黝黑，掌心指腹全是肉垫弓茧，糙得很。
崔亮意会到他在对比二人的手，暗笑这人一点也不老成持重。
“崔某这里有茧，是为笔茧。”他探出右手无名指让裴度看。
裴度竟抓过崔亮的手，颇有兴趣似的来回端详，拇指在那圆圆的笔茧上摩挲。
崔亮顿觉酥麻发痒，却不好意思抽手回来，只得强作坦然任他摸。
裴度摸够了，才端起茶来啜饮。
崔亮见他不甚庄重的样子，便不跟他客气，劈头直问道：“裴将军为何不让杨大人进城？”
裴度愣了一下，嘴角挂了下来：“他杨远只是一介单车刺史，怎还带兵上任？这不合规矩。”
崔亮恍然大悟。
这并不是杨远与裴度两个人的事，是裴家与杨家杠上了。
裴家自前朝以来，镇守涼州已有一两百年，可谓是西北边境真正的掌权者，就连胡人也从不管你是大汉还是大炎，就只认“裴”字大旗。
圣上雄心勃勃，自认是天下霸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人见人嫌的杨老爷子被打发到涼州来，朝中自然人人拍手称快，无人反对。
可杨老爷子那么严肃刻板的人，怎会不知单车刺史不能带兵上任？
只怕是有人暗中授意，趁裴老爷子过世，要夺了裴家的兵权。
崔亮不禁同情起裴度来。
裴家这一代男丁稀薄，千里长的边境线，全在他一人肩上担着。
圣上默许昭平公主把裴度编排成那副样子，致使他这个裴家的独苗苗，连个能倚仗的姻亲都没有。
这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崔亮又打量起裴度，见他双目清澈明亮，竟似无甚城府，不禁轻叹了口气。
“裴老将军一生忠肝义胆，爱民如子，崔某这一路，从各样人口中听了不少称颂他老人家高义的话。如今时局初定，涼州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裴度冷笑一声：“这些话，崔大人可曾说与杨大人听？他杨远平白无故带三千铁甲兵临城下，倒是我裴度不让百姓好生过活了？”
崔亮哄道：“杨老爷子这人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崔某刚入朝那年便被他当面说过些难听话。他们叫崔某来说和你二人，崔某只能从讲道理的一方着手啊！那老……先生，崔某确实毫无办法。”
裴度“呵呵”乐了：“崔大人怎知裴某就不难打交道？”
“人都说你裴度人如其名，豁达宽宏，不是那别扭人。”崔亮一脸真诚的样子，黑洞洞的眼眸直直看着他。
裴度毕竟资龄尚浅，经不起夸，被崔亮几句话捧的，嘴角重又上扬：“崔大人想让裴某退一步，倒也不难……”
崔亮一听有门，不禁坐直了身子，点头请他明示。
裴度弯了眼，邪笑着说：“崔大人今夜留在裴某帐中，陪我睡一晚，明早我便放姓杨的进城。”
崔亮略微一迟疑，便施然应道：“裴将军即刻放杨大人进城，今夜崔某便全凭裴将军差使。”
天生这副面孔，崔亮自打十几岁长开了，就习惯被人打量惦记，他早有经验。
这种嘴上放荡不羁的，反而只是玩笑胡闹，不会真的对他出手；倒是那种满口清风明月、找各种堂皇理由往他身边凑的，最终都不安好心。
他认为，裴度故意作出这副浮浪嘴脸，其实是为打岔，不想同自己谈这些他不愿退让的正事。
果然，裴度闻言哈哈笑得起劲，笑完了却陷入尴尬的沉默，再接不上话。
崔亮白白被他讨了回便宜，怎会放过他，顺势逼问道：“裴将军一言九鼎，不会说话不作数吧？那崔某便打扰了。”说着扭头四下打量他帐中陈设，似在找合适的下榻方位。
裴度唇角肌肉抽动两下，嘴硬回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有不作数的道理？崔大人可知如何伺候男人？”说完自己先臊得烧红了脸。
崔亮强忍着笑，轻描淡写道：“从前皆是别人伺候我，今次既为裴将军破例，崔某自当尽力服侍，不叫裴将军扫兴……”
“那你还不快去洗净了再来？”裴度瞪眼轰他，实则给他个逃跑的机会。
崔亮起身拱拱手，甩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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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亮：来呀，钓呀，都是直男，谁怕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