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丁和王柬跪伏在司马廉尸身前放声嚎哭。
王柬头磕得咚咚响,磕到头晕眼花,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卷绳。接到密信那日,他便预备好的绳。
那年为了边境安宁,他亲手将知己好友“安葬”,亲手送给冒顿于渊一名无双国士,如今又亲手将传国玉玺奉上。
王某一生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到头来竟成天底下最大的卖国贼!
他已不敢想世人会如何骂他,史书上又会怎样评判他这个蠢材。
他感到自己像被命运愚弄操纵的一个木偶、一枚棋子,巨大的无力感,令他觉得这世间竟如此荒谬。
他将绳一头那个打了死结的绳圈套在颈上,另一头系于插旗的铁杆,佝偻着身子又一次爬上墙沿。
最后,他对伏在地上的芜丁严厉喝道:“芜将军!你不能死!找到衍儿!为他爹,为圣上,为我大炎成千上万的无辜冤魂,报仇!
等芜丁想明白他的话抬头时,他已纵身一跃而下。
冒顿于渊只带了自己部中一万兵丁入城,其余兵马在城外五十里驻扎。
羽林军自然又归顺投诚,风水轮流转,这次是芜丁去献兵符帅印。
冒顿于渊进入大殿时被这辉煌楼宇惊得瞪圆了双目,为了显得不那么没见识,他强压兴奋,故作淡定地缓步踱上宝殿。
崔师讲的帝王故事中,文士们都清高倨傲,不畏皇权,要么直言敢谏,要么干脆连天子的征召都推而不见。
因而他面对跪在殿下这群噤若寒蝉的恭顺降臣,难掩一脸失望。
城墙上挂的那个,倒是个硬骨头,可惜了。
冒顿于渊赦免了满朝文武,许他们或告老还乡、或降级备用。
轮到羽林军五营校尉。
芜丁形容呆滞,单膝跪地手托虎符。
冒顿于渊见他身上鲜血未干,猜到他是弑君那个。
“弑君者姓甚名谁?”冒顿于渊的汉话也带吴郡口音,他自己却不知情。
“吴郡崔氏,芜丁。”
冒顿于渊惊异“嗯?”了一声,偏头看看太攀。
太攀点头。
“上任天子也死于你手?”
“是。”
冒顿于渊来了兴趣,叫他抬头。
嚯,好相貌!
“你可知弑君乃大逆不道、万劫不复之罪?”
芜丁点头,一副全无所谓的神情。
“你也着实可怜,天底下没人愿做的活儿,他们竟两次都派给你。”
芜丁竟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太攀见他态度轻慢,眼角肌肉抽动,低头禀道:“大王有所不知,此人原只是吴郡崔氏一名家奴,乃是那叫崔衍的浮浪子……房中男宠。”
匈奴八部首领闻言纷纷嘻笑出声。
趴在地上的汉家群臣,都替芜丁羞臊不可名状。
甚至连冒顿于渊都心生怜悯,心道叔父好狠,堂堂七尺男儿,被人当众揭这种老底,想想都尴尬。
芜丁竟还是一脸冷漠,脸上全无羞惭之色。
有意思,吴郡崔氏连家奴男宠都与众不同,不愧是崔师的门楣。
冒顿于渊不愿杀他,也舍不得放他走。
手下接了虎符递到他手里,他把玩片刻,冲着芜丁抬了抬下巴:“还他吧。”
芜丁终于显出点儿别的表情,一脸狐疑回视冒顿于渊。
“羽林军,呵呵,听这名号,就不像能打仗的。孤要来何用?散了吧,别浪费粮饷。”
奇耻大辱!
大炎天子近卫,被敌方统帅如此轻视,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殿下跪着的群臣忍不住发出些细碎的喟叹。
芜丁却突然出声:“羽林军不能打仗,可不是我的缘故。大王若不相信,给我支膘骑带带,看我能不能打仗。”
冒顿于渊先是一惊,随后哈哈大笑。
他知道大炎一朝极讲门第,一个出身贱籍的内侍,能混到羽林军统领的位子上,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好!”冒顿于渊指着他笑道:“朕便给你三千膘骑!”
八部首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冒顿于渊抬手让他们安静,继续对芜丁说:“你们那辅国将军,还在外头负隅顽抗,叫什么的?萧捷。你去替孤把他捉来,显显你的本事!”
三哥?三哥来了!
他还未降?他还活着!
芜丁心中暗喜,这是近日唯一的好消息。
三千膘骑也太多了,劝降我三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是!”芜丁拱手应道。
萧捷望着那面绣着“吴郡崔”的大旗,半晌没反应过来。
昨日接到消息,说天子献城,为换洛阳十万百姓平安,在城楼自尽。
他哭到大半夜,累得要死,却又担心芜丁,一眼未合眼。
结果天一亮就被叫阵的吵得头疼,心想这些鞑子,汉话讲得真不错。
出去一看,竟是芜丁。
好嘛,非但屁事没有,还成了敌方将领。
萧捷素来最爱骂阵,荤的素的都骂得来,而且出口成章,险遇敌手。
“没听说过软骨病传染啊,怎么带了几天羽林军,你就成了这么个东西?”
“岂不闻识时务者……”芜丁这方面显然不擅长,只会些寻常套路。
“就知道你要说这句!书没读过,说书的总听过吧?这句是说见风使舵有理吗?你个苟且蝼蚁,还有脸自比卧龙雏凤?”
“我不是来……”
“萧某从前以为,长得好看的人,总比旁人更要脸面。呵呵,原来你跟你家大人一路货色,一到龙椅前就膝盖发软……”
萧捷麾下有芜丁的熟人,原本不觉得这兄弟俩真能打得起来,听到这儿却赶紧提刀上马。
萧将军这张破嘴,提什么不好,你提这茬。
芜丁果然脸色大变,挥刀就冲萧捷奔去,两人骑马缠斗起来。
上阵前芜丁已跟属下膘骑头领打好招呼,请他们万勿动手,待他与萧捷交涉,因此匈人军士们都驻了马,抄着手看热闹。
萧捷部下困守了几日,早已疲惫不堪,见敌军没有要打意思,也不敢找事,只干看着萧捷,为他捏一把汗。
芜丁叫了几声“三哥”,萧捷都不应。
“大势已去,三哥休做无谓的牺牲!”
萧捷火一下子窜上来:“无谓?老子几日几夜没合眼,八百里奔袭来……你他娘的说老子无谓?”
三哥是来……救我的?
芜丁骇然无语,略一迟疑,被萧捷一枪挑下马。
萧捷也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大意,吓了一跳,赶忙丢了枪下马查看。
芜丁自然没事,见萧捷空手过来,哪能放过这大好时机。
他毕竟年轻几岁,萧捷又困顿不堪,两人扭打在一起,没一会儿芜丁就把萧捷反剪双臂按在地上。
匈兵抛来一段绳索,芜丁一边绑,一边悄声跟萧捷耳语:“我家大人在涼州。三哥要救我,就跟我回去复命。”
萧捷顿时停了挣扎,怔了一瞬,回头冲部下喊道:“保存实力,休做无谓的牺牲!萧家军缴械!”
看着对面兵丁排着队,挨个把手中兵刃当啷当啷扔成一堆,匈兵都傻眼了。
芜将军怎么就赢了?
不是刚被挑下马?
这就是汉儿所谓的兵法吗?
果然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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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丁:劝降我三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萧捷:哪一句,你说我听听?嗯?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