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衍看向崔决,示意他说句话。
“我先把陈恕制住,让他放不了箭,保哥哥无虞。”崔决语气平静,似成竹在胸。
芜丁就是不肯放,还抓住了崔决的话柄:“既然你能制住陈恕,那珊瑚也并无凶险,不必拦他。”
崔衍在芜丁耳边低声呢喃几句,芜丁终于缓缓放开手。
子夜时分,金环从墙上翻进小院内,落下后以手撑地,单膝跪倒,缓了一缓,才站起来。
陈恕正在书房内秉烛静候。
“阁下挂蛇所为何事?”眨眼间金环已潜入室内。
“为取一人性命。”
“何人?”
“崔衍。”
金环倒不意外,抬抬嘴角道:“要他如何死法?飞来横祸?还是……遭人陷害?”
陈恕却不回答,只细细打量金环。
“最快几时能成?”
金环冷笑一声:“大人不必心急,崔衍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
陈恕笑得和善:“毒蛇果然名不虚传,老夫班门弄斧了。”
“你带那些人,没用的……”
金环话未说完,房门“哐”地被撞开。
崔决直冲进来,将陈恕脖颈死死钳住。
崔衍随之施施然踱进来,对金环说:“放蛇。”
陈恕眼球暴突,十指抠住崔决的手腕,脚下蹬踹不止,嗓子里发出压抑的嘶吼。
金环撇撇嘴,袖笼一甩,一条漆黑金环的小蛇直直飞向陈恕。
陈恕眼角颞颥处被小蛇咬中,黑血从毒牙留下的两个细小孔洞中渗出,他立刻四肢一软,挂在崔决手上像个皮偶一动不动。
趁着人还没死透,崔衍认真看进陈恕浑浊的双眼:“陈大人究竟为何人卖命?说出来,崔某便让小金环替你解毒。”
崔决松开手,陈恕像件旧衣服似的瘫软在地,喉咙里哼哧作响,崔衍凑近细听,他说的是“司马亡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大人好狠毒。”金环神色阴郁,倒不像是在看热闹。
崔衍在陈恕怀里、袖里一阵摸索,找到一支小哨。
金环似有不祥的预感,顾不上理会崔衍的举动,拔腿便跑。
他刚迈出房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
金环闻声下意识地飞身上窜,却正好被四下里埋伏的弓箭手,当作了半空中的活动靶,射得像个刺猬。
“金环!”
珊瑚正好飞奔进来。
金环跪在地上,汩汩鲜血从口鼻涌出。
他身上扎满箭雨,珊瑚想抱他,却无处下手,急得嚎啕失声。
“崔决!救他!”珊瑚喉咙一下就叫嘶了。
崔决不肯动,珊瑚又喊道:“你不救他,我跟他死在一处!”
说着从金环身上折断一支箭柄,对着自己脖子要刺。
崔决只好过去扶住金环头顶,轻轻一按。
金环身上那十几支箭刷的一声原路抽回,四下落在地上。
“金环!金环,你撑住!”珊瑚终于能把被血浸透的人抱在怀里。
“不顶用,他身上都是孔洞。”崔决输了些真气给金环,却没留在他体内多少,都漏了。
金环口中鲜血吐尽,开口说道:“别再吃那药了,吃了,傻……”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我药傻了,就没法出去作饵了!我知道!”珊瑚心都碎了。
朱砂丸停了几个月,珊瑚脑子渐渐清明,最近才想明白此中奥秘。
金环的血手紧握着珊瑚:“傻子就能……回蛇谷,养蛇,养小鼠,野兔……野猪不行!太能吃了……”
“不养野猪!不养野猪!”珊瑚抱着他边哭边摇晃。
“我救不了你,只能陪你痛……每次,都好痛啊!姬越!我好想你!但我……做不到……他们碰你……他们都得死!”金环恨得青筋暴起,指甲抠进珊瑚掌心。
“我是珊瑚啊,你看看我!”
珊瑚哭得崔决也濒临崩溃,围着两人转着圈暴走。
金环力气减弱,意识也逐渐模糊。
忽然他神色变得天真,语气也变成孩童样,直直望着虚空:“爹爹,他好可怜,求你别杀他……我照顾他啊!我会对他负责的!”
“你叫什么?”金环嘴角汩汩冒着血,羞涩地笑了:“姬越?哦,姬越。我叫……”
金环泪眼凝固,头一歪,断了气。
“你叫什么?说呀!你叫什么!”珊瑚摇晃着怀中的尸体,在血泊里放声悲恸。
崔衍趁这功夫将哨子摆放在陈恕手边,又在书房里一阵翻找,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凭据。
他出来时,珊瑚好像心智已失,抱着个死人口中念念有词。
“芜丁呢?”崔衍问。
珊瑚缓缓抬头瞪着崔衍,满眼怨毒。
“你放的箭?!”
崔衍坦然答道:“陈恕!金环放蛇咬了他,他便……”
“你撒谎!”珊瑚咆哮:“芜丁都告诉我了!”
“小珊瑚冷静……回去崔某再向你解释……”
“你再骗我!”珊瑚惨叫一声,从袖中甩出红环黑蛇。
崔决像预先知道一样,早已伸手等着,稳稳接住那条小毒物。
“崔郎,你我两清了。今日是为死别。”
珊瑚抱起金环大步向外走去,鲜血淋漓滴成一条殷红的路。
崔决对着崔衍匆匆行了一礼:“我与哥哥,也就此别过。”
然后追着珊瑚,也跑了。
崔衍站在腥风阵阵的院中,只身面对陈恕面目狰狞的尸体和一地血污,不禁毛骨悚然,僵住动弹不得。
芜丁终于赶到时,崔衍看见他,“哇”的一声扑进他怀里。
弓箭手们返回府衙后,按照陈恕之前的交代,叫了仵作捕快一干人等去小宅善后,却惊讶地发现,死的竟然是陈大人本人。
“敢问崔大人,何人中箭?尸身何在?”来的人试探着问崔衍。
崔衍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缩在芜丁怀里打着哭嗝,一副吓破了胆的怂样。
“毒蛇……毒蛇!陈大人……竟跟毒蛇……”崔衍指着那堆散落在血泊中的箭:“那妖人……是毒蛇!他们的人,带走了!”
陈恕行事隐秘稳妥,总是将要办的事拆得细碎,分给不同的人做,因此府衙一干人竟没一个知道他这些年的底细。
崔衍缓了两天,便向吏部上表,指认陈恕与毒蛇勾结,于四年前杀害老王爷,如今事情败露,欲杀崔衍灭口。所幸司马乾有所察觉,事先提醒崔衍,于是崔衍花钱请毒蛇反水,最终陈恕与毒蛇内讧,两败俱伤。
当晚芜丁赶到淮南王府,其实不是为了拦珊瑚,而是将崔衍的安排向司马乾说明,以便日后吏部查询时,他的说辞能与崔衍两相应照。
可芜丁并不知金环与珊瑚的旧事,因而说到要牺牲金环时,没背着珊瑚。
腊月初八,崔衍如期启程返乡,身边只剩芜丁一人。
为了避嫌,他们并未再去淮南王府与司马乾和刘昭告别。
芜丁见崔衍神情落寞,便陪他乘车,一路小意温存,哄他开心。
其实芜丁自己也满心失落。
他从小孤苦寂寞,难得有个勉强算是家的所在。
珊瑚虽嘴坏任性,小公子也凶神恶煞,但几个人凑在一起,整日吵吵闹闹嬉笑怒骂的,芜丁心里其实欣慰,也习惯了。
如今人散了,又只剩他和崔衍两个,他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一块,左右不踏实。
这日崔衍痴痴望着车窗外,芜丁跟他说了几句闲话,他似乎都没听到。
芜丁以为他在思念珊瑚,不禁心中酸楚,却又心疼他受苦,主动搂抱上去。
“大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一时糊涂,欠考虑,把金环的事泄露给他……”
崔衍这才回过神来,转头轻啄芜丁唇角。
“阿芜想什么呢?就算你不说,他早晚也能想到。要成此事,必死一蛇。不是金环,就是他。金环既一心求死……”
“大人是说……”
“依崔某愚见,金环早看出陈恕设此局意在崔某,而非珊瑚,也料到崔某会以其人之道应对,他便与弟弟做了交易,让弟弟看住珊瑚,自己来赴此必死之约。否则,弟弟初来乍到,何以得知陈恕要害我?还偏要去‘拦住珊瑚’?”
原来那阴恻恻的独眼怪人,竟如此情深意重。
芜丁忆起金环坐在珊瑚房中的情形,想到他那时应是在暗自告别,不禁震惊感动,一时哽咽无语。
“可惜那金环,智谋机变世所罕见……珊瑚……不,他就是姬越……姬公子得此有情人,此生无憾。不知崔某可有这福气?是否也有人愿为我……”
芜丁只恨自己嘴笨,别说山盟海誓了,连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上来,憋得面红耳赤,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捧起崔衍的脸,重重吻下去。
芜丁一向不喜在车上办事,总觉得草率又不体面,可今天却顾不上那么多,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使出浑身解数宠着崔衍。
可崔衍疯起来全无人味,直把芜丁弄得人都痴傻了还不肯放。
大约车夫实在听不下去了,给他们将车停在道边林中,自己跑得远远的。
车又动起来,两人昏昏沉沉睡去。
中途芜丁醒来一次,他刚把车窗推开一个小缝儿,就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浑身一激灵,赶忙帮崔衍掖好盖毯,倒头又睡过去。
崔衍醒来时腹中咕鸣婉转,车已停了。
他问了句:“阿芜,什么时辰了?”
芜丁这才猛地惊醒:“嗯?大人……到哪儿了?”
崔衍笑了:“阿芜你问我啊?”
芜丁拉过崔衍的裘皮披风给他罩上,自己推开车门出去。
“大人!”一转眼芜丁又回来了:“车夫不见了,这儿……不像馆驿!”
崔衍也下车来。
车外月明星稀,竟是在一方恢弘大院里。
两人环顾四周,相视纳罕。
这时对面小跑着来了一个着皂青短打的小厮。
“请问这是何处?”没等他到面前,芜丁就扬声问道。
“小的给崔侍郎请安。回崔侍郎,这儿啊,是扬州刺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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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衍:没想到吧,我主要舍不得小金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