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症状。

  起初听了她妈的秘书给她打电话说她病了的时候, 她还很不当一回事。

  然而不当一回事是不当一回事, 为人子女的, 总要过去探一探的。不去看的话,不说人家戳脊梁骨,毕竟她妈生了她, 那么大的情谊,她想甩也甩不掉。

  可就是过去看了,才知道问题大发了。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巧听见她妈在和律师安排财产,听见她把名下所有的东西都给她的时候,她心里一个咯噔, 赶紧走上前, “我不要这些。你怎么了?”

  “苏小姐。”她妈很讶异她竟然会过来,半天没有回神。

  还是她的私人律师见了她, 站起来对她鞠了个躬, 轻轻道, “何总生病了。”

  “我当然知道她生病了, 但是, 什么病能严重到要分割财产的地步?”

  “是胃肿瘤。”她妈咳嗽一声, 轻轻道, “虽然不知道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但是提前做好准备总没事儿的。”

  “是吗。我也就猜到是你的胃出毛病了。如果不是胃,不就辜负了你那些年在酒桌上喝下去的酒吗。”

  苏子卿淡淡说着, 瞥一眼她妈,“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去问问医生,看看具体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她说得冷淡,其实心里也是又忧愁又揪疼。

  那么些年,她虽然和她妈很不对盘,很喜欢顶撞她,可不管如何,她还是她妈。

  虽然说出来有点掌自己的脸。

  血浓于水,她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她也可以反抗,但是等到她有事的时候,她不可以不管她。

  她又像那时候她爸生病时一样,开始了每天医院和办公室两头跑的情况。

  不过那时候她孤立无援,心中凄楚得似乎要下倾盆大雨。现下她身边有莫小北可以作陪,她每天不论多忙,都会到医院里来陪她一段时间,看她累了,会替她照顾她妈,还会每天都给她做好三餐,帮她将无暇顾及的点点照顾得好好的。

  她是没话说的好。

  起初她出入她妈病房的时候,已经快要变成老太太的她妈还不肯给她好脸色看。

  整天板着脸,活像是谁欠了她好几百万一样。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妈慢慢地接受了她。

  虽然口头上没说,到底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

  期间,她妈名义上的丈夫,托秘书礼物送了不少,人倒是一次也没过来看过她。

  她故意给她妈找不痛快,在她面前提起的时候,她也不恼。

  手里摩挲着一本铜刻的《茶花女》,戴着老花镜的脸上很是平淡,“半路夫妻,还能想要他多有心?”

  她也就不说这些了。

  比护士都要勤快,每天清晨替她把窗帘拉起来,替她在床边柜上摆上几瓶有生机的花草。

  医生说,虽然判断不出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不过病人的心态很重要。

  所以她尽可能地把很多活泼一点的、充满生气一点的东西往她妈的病房里头搬,好让她妈明白,生命的重要意义。

  “子卿啊。”在她搬了好几盆顽强生长的仙人掌在她妈病房里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跟她道,“我知道你隐藏的意思,但是能不能给我换几盆漂亮点儿的花?我看着这个光秃秃的仙人掌,心里头别扭。”

  “哪里光秃秃的,它身上不还有刺吗?”她有意和她妈抬杠,“你要是想要鲜艳的,那我去找几盆食人花给你好了,那够鲜艳,还显眼。”

  把她妈气得笑了,指着她摇头说丫头大了难管教了。

  她不服气地回,“妈你还有脸说,你现在比点点都难伺候。”

  她说得倒是不假。她妈一会儿嫌弃病房里太暗,让人多装了一盏灯,装好了又嫌太亮,让人拆了。嫌弃医院里的饭油腻不好吃,莫小北特意做了清淡的给她送过去,她看都没看一眼就说太淡了她不想吃,莫小北只好做了不咸不淡不油腻的给她,结果她吃了一口就开始挑里头搁的香菜说,她不吃香菜。不放香菜了,她又说她不吃小葱,让莫小北又得打回炉重做。

  反反复复地折腾人,苏子卿看不下去要替她讨回公道的时候,被莫小北拦住了,她轻轻笑了笑,手里端着被太后退回来的东西说,“这样挺好的,你妈一天不吃一样东西,我都一一记下来,到最后不就能摸索出她想吃的了么。”

  这些年,她的心态变得越来越好,遇人三分笑意,温和的样子,连医院门口的保安慢慢地都有点喜欢她的意思。

  让苏子卿是又无奈又感动。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点了点头。

  上天虽然喜欢和人开玩笑,又喜欢捉弄人,但这一次,命运女神没有拔出她的利剑。

  她妈在住了两个月的院后,诊定为良性肿瘤。

  医生替她做了手术,又在医院里闷了四个多月,养得差不多了,才回了家。

  久病知人心。回去不久后,她妈和那位刘叔叔办了离婚手续。

  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喜欢折腾,苏子卿觉得很是无奈。

  她是不相信她妈当初不知道这位刘叔叔的人品的,但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和他结婚呢?

  但她妈是个精明到让人恨的女人,就算离婚了,也不肯自己吃一点亏。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提前把自己名下的所有东西都转到她户头上,然后在自己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后才和他离婚。

  这样等于是把人家的财产平分了一半。

  那位刘叔叔不久后就被辞退了,身边的亲信也都走的走倒得倒,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不久后就被气的回了老家休养。

  她自己倒没什么损失,依旧风光地做着她的地方要员,不时借口看点点时顺便看看她和她说话。

  她妈的律师过来和她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除了替那位刘叔叔叹息以外,也替她亡故多年的爸叹息。

  归根结底,其实在她妈心里,最在乎的只有她自己,以及作为她生命延续的她。

  虽然说出来她的面子有点伤,但其实,她本质上,和她妈应该差不了多少。

  不对,也许她比她更甚。

  认知到这个事实,她还挺开心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什么样人的。

  某个晚上要熄灯入睡以前,她特意把累得不行的莫小北抓住,戳她的脸问她,“我是个坏女人你还喜欢我吗?”

  对于她现在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句的话,莫小北已经习惯了。眼睛都没睁,轻轻抱着她道,“好了快睡觉,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言情伦理剧。”

  这答案让她很不满意,不过身边人是真的好。她哼哼唧唧地戳她的脸故意给她捣乱,不让她好好睡下,两人闹了一夜,她就再也没有再问过她这问题。

  到了这种时候,她们之间再问什么爱不爱的话都显得可笑了。

  一辈子找一个把自己放在心里捧在手里宠十几年的人是很难的事。

  很多爱都是识于微时,识于少年时候。

  少年人的爱简单而纯粹,不带丝毫地利益和目的。

  她说要把你放在心里一辈子,就是放在心里一辈子。

  她从来不对你说一句谎话。

  只要这么想一想,苏子卿就觉得自己绝对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不管是女人还是女孩,一有人宠,就会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苏子卿就是这样。她如今虽然三十几,心态却越来越年轻,眼角常带着笑,时常会冒出来一些很惊人的举动。

  莫小北常常工作一回家,刚打开门就看见她穿得稀奇古怪地在客厅里乱走。

  起先是不知从哪儿买的旗袍,再是民国学生装束,再是六七十年代那些很潮流的都市女郎装。

  只要她不cos僵尸,莫小北觉得她都可以接受。她可以在她蹦蹦跳跳走上来拉着她逼问这装束好不好看的时候,当一回睁眼瞎,闭着眼说好看。

  也许是她这么支持给了她信心,某一日,她忽然将垂在肩头的长发扎起来,绑成了马尾,自己也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看起来像个刚出社会青涩的大学生一样。

  “我的青春期一点儿叛逆都没有,我要去叛逆一次。就算叛逆不了,那让我寻回青春的感觉总可以吧?”

  这是她说得原话,让莫小北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无奈地换上和她一样的装束,找了一个下着小雨很有情调的下午,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到城市中心的步行街购物。

  下午两三点钟,下着雨,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她们合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像被关在羊圈里很久忽然又被放出来的羊,茫无头绪地四处乱逛。

  五月初夏的时候,街道两边的宽叶树上,大大小小的叶苞落下来,掉在路上,被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踩得稀烂。

  小雨在天幕中斜飞着落下来,钻到人的脖子里,冰凉凉的雨丝,叫人觉得脖子痒痒的。

  她们并肩走着的时候,伞的大部分都被她撑到了她头顶上,她微微侧身,好奇的打量两边的店铺,好像从来没有逛过街一样。

  雨打湿了她半边身子,她却一点也没有湿气都没有。

  她被护得很好。

  她身上很淡很淡的铅墨味一点点地飘进她鼻尖,她转身,就能看见她白皙的侧脸。

  岁月将她的温柔和内敛慢慢糅进了她的每一寸肌肤里,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安心,目光不知不觉地会被她吸引。

  从她们身旁走过的行人,都会不自觉地将目光在她身上略上片刻,再遗憾地走开。

  起先她对这目光还有些自得,但久了就觉得心里被埋了十缸醋一样,酸得她嘴疼。

  “我想喝奶茶,一定要对面那条街的。”在又一次看见一名路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停顿以后,苏子卿不乐意了,拽着她到一家咖啡厅里坐下,拉着她的袖子委屈道。

  坐在咖啡厅里要喝奶茶,就好像坐在火锅旁边非要吃雪糕一样。

  莫小北对于面前这位越活越回去的大小姐是没有法子的,凡事只能有求必应。

  乖乖地对她妥协,任劳任怨地站起身对她轻声道,“我去买,你在这等我啊。”

  “好。”苏子卿乖巧地笑,目送她的身影走到对街。

  她专心地望着对街的时候,她对面的椅子忽然被人拉开,坐了下去。

  她慢慢转头,一张很熟悉的脸就现在她眼里。

  安沛瑶。

  说实话,她们并没有什么交集。她除了知道她是莫小北的高中室友外,别的一无所知。对于她为什么会坐到她身边,她也很不解。

  “安同学?好久不见啊。”

  不只是好久不见,自从高中毕业,她们就没有见过面,满打满算,都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不见,她变了很多。

  以前总是隐忍的眼神变成了锋芒毕露的眼神,恨不能把人刺穿。

  果然,变成了精英的女人,要不是像她这样的笑面虎。要不,就是如她那样的冷漠的面相。

  “我过来,不是和你叙旧的。”她倒是很开门见山,冷漠看她一眼道。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和她叙旧的,她们之间,也没什么旧情可以叙的。

  “你要和我说小北的事?”

  “我一直都认为,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但是她就是不听。从高中时就这样,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

  她平淡地诉说着,叫来了一杯咖啡,边搅拌,边冷淡道,“你们分开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各种方法让她跟我在一起。但她竟然和守贞的烈女一样,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我只好不去强迫她,本来以为可以等她回心转意的,可没想到,半路上,她竟然又重新遇上了你。但是你知道执念这东西,是没办法抹消的。”

  “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苏子卿觉得很奇怪。她们其实并不熟,互相说这些话,不会觉得很别扭吗?

  “没什么,你就当,是今天做了一场梦吧。”

  “事实上,我也是因为做得梦多了,就分不清事了。”

  她神色很惆怅,搅拌好手中的那杯咖啡,抬眼看一下手上的表,定定看她道,“我就住启封路,你们住的地方拐两个巷子就到了,以后觉得孤单了,可以找我说说话。”

  苏子卿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不是她们孤单了,是她觉得孤单了。

  这么些年,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外头闯,的确是会孤单的。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会经常在家里办茶话会,邀请你和零雨她们,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

  “谁在乎你找谁。”

  她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留了一张百元的钞票压在咖啡杯底下走了。

  她灰黑色的商务裙在雨下有点像漆黑的阴霾,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写《瓦尔登湖》的梭罗说,为了防止生病,人总想攒钱,却从来没想过,正是因为太执着拼命地攒钱防止生病,才生了病。

  她们都找错方向了。

  莫小北带着一身的水气和热腾腾的奶茶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托腮对着一杯咖啡发呆。

  把东西搁在一边,对她轻轻道,“不是说想喝奶茶,怎么又叫了咖啡?”

  她刚说完,她就猛地站起来,抱着她的胳膊道,“我现在想去买奶油面粉和菜。你陪我一起去。”

  莫小北还没喘口气又被她拉走了,一头雾水道,“哎,怎么忽然又想去菜市场买菜了?”

  “快一点儿啊,不然菜市场要关门了。”苏子卿也不解释,笑着回头把她拉得离自己近些。

  她们没有撑伞就在雨里乱跑,被雨淋得湿透了,和几个背着书包没有带伞的高中生一起跑到了公交车上。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到车窗上,天空暗下来,车摇摇晃晃地,车内里头的乘客小声抱怨着这突然变大的雨。

  几个高中生很认真地靠着车厢板在写作业,比她略高一些的人将她圈到怀里,一手拉着公车的吊环。

  车身摇摇晃晃地,她躲在她怀里静静地看着外间雨丝纷飞。

  从明天起,家里头就要常备做茶话会蛋糕用的面粉和奶油了呢。

  她也得和身边的人学一学怎么做饭,免得以后她忙得时候,无瑕顾及她们。

  “小北,咱们明天在家里办个小茶会,请零雨她们都过来好不好。”

  她在她怀里轻轻笑道,“感觉咱们寂静好久了,偶尔热闹热闹吧。”

  “可以。”莫小北先是讶异她的想法,随即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微微一笑,把她搂紧,在密集人群的车内把她完全护在自己怀里。

  “咱们把所有的朋友都请来。等你妈妈不忙的时候,也让她来吧,不然她一个人住着也怪寂寞的。”

  她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话,像春天吹吹动蒲公英的风。

  “我们在家里准备好所有的东西,等她们过来吧。”

  为了感谢你,以及身边的所有人以各种形式来到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构思时间很久,结果写着写着就写崩了。我承认我写的比较差,写不出来那种意境,但是我会努力加油,争取写出更好的作品的。

  这篇文就这样完结吧。现代文我总不喜欢写番外什么的,就让她停在某个时间段挺好的。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