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大学开学的日子。

  秋老虎还厉害得很,夏日的余威未散, 莫小北拉着用自己打工赚来的钱买的行李箱坐在自家的水泥地屋里, 边打盹儿, 边看着院里晒着的玉米粒和棉花不要被鸟雀儿糟蹋了。

  地衣上的温度烤人,赤着脚走上去,能让人觉得脚底板在烧。

  她被南边沿海的一座大学录取了, 那里距离她家有一千多里路,以她的家境,要想过去,只能坐火车。

  不过农村的人根本不知道火车要提前订票这种事,等到了开学前一天,她爸要带着她去报道、到市里头的火车站去买票的时候, 才知道往那座城市去的直达火车票都卖光了。

  她爸不死心地问售票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对方很不耐烦地让他们在家里等消息。

  所以她就只好在家里的院子等着她爸在市火车站四处奔走问问有没有人想要退票。

  她们学校是九月十三入学报道,本来她们打算是十一号到的, 却因为这件事耽搁了, 直到十三号上午, 她爸才求爷爷告奶奶地弄到两张硬座票, 带着她坐上了车。

  她要走得时候, 家里下了一场小雨, 原还酷热蒸人的天气, 温度立刻降下来,每个人都穿上了秋衣。

  去的地方,纬度很低, 是个冬天都不会太冷的地方。

  但是她妈没有学过地理,不明白回归线,也不知道有个词叫“温度差”,只是觉得家里那么冷,那那个地方也该如此才对,就固执地让她爸用个蛇皮袋装了一床厚棉被让她带着,又监督她穿了一件厚大衣,才送他们上了火车。

  莫小北十八岁往前,从来没坐过火车,因为她晕车的缘故,甚至坐汽车的次数也不多。

  所以她一直担心自己在火车上会因为晕车吐了影响到别人。

  但等她拖着一大包行李,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坐上车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坐火车是不会晕车的。

  但是坐火车也有很多规矩,比如有硬座无座硬卧软卧的分别,比如车站里的东西不能买因为价格太坑人,比如坐车要放机灵点不能轻易睡着不然会被小偷将行李拿走。

  火车从列强用火炮将中国的国门强行炸开开始,就一直是国内人民群众出远门必选的第一交通工具。

  不为别的,因为它廉价。它很便宜。它很亲民。

  不会有扛着两个蛇皮袋满身脏污的打工者会想要坐飞机过去打工的。

  一千多的机票,可能比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所以他们首选就是火车,并且还扎堆地选了火车里的无座和硬座车厢。

  她和她爸坐在靠左边窗户的位置,火车通行时间大约有二十二个小时,他们就得一直缩在小小的、大约只有一个屁股墩位子的座位上,一直到站。

  人一直站着会血液不循环,同样一直坐着也会。她坐了七八个小时没动就觉得自己的下半身没知觉了。她爸坐在她旁边,提防地看四周,紧紧看着行李,一边对她嘘寒问暖,“小北啊,你在这好生坐着,阿爸给你去泡桶方便面好不好啊?”

  “不用了。”莫小北摇摇头,看着她爸因为干农活晒得黢黑的脸,心里酸酸的,“爸你休息吧,我来看行李就行。”

  “没事儿,爸还能撑一会儿。”她爸固执地摇头,干裂的手继续提溜着手里的蛇皮袋不放,唯恐车厢里的小偷将它们偷了。

  车厢里站满了携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们身上的汗臭味弥漫在四周,叫莫小北觉着很是难受。

  随着车子南下的进程,外间的阳光照进来,透过一层透明的玻璃车窗,晒得人身上的水分都要蒸出来一样。

  身边那些人吵吵嚷嚷个不停,夹杂着许多粗言秽语,时不时往车上吐一口痰,开口时都是一股韭菜大蒜味。

  和她在学校里遇到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头一次地,莫小北亲身感觉到,原来一辆火车的几节车厢,就可以轻易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其实莫小北小的时候,最喜欢蹲在马路旁边看车。

  因为那时候她的小姑姑在一座繁华的都市的玩具厂里打工,每一次每一次回来,都会给她带玩具和葡萄干糖果。

  所以她每天放学做完作业以后,就巴巴地蹲在自己家屋后头,等着她小姑姑回来。

  她那时是不知道务工的意义的,也不明白她小姑姑一个年轻姑娘在外间打工会吃多少苦头。

  只是在嚼完她小姑姑给她带的葡萄干以后,坐在屋后一棵大榕树底下,望着来往的车辆和里头坐着的驾驶员,想。

  那些人会不会知道她在等她小姑姑呢?他们要是知道了她这么大还喜欢吃零食,会不会也像她妈一样生气地拿扫把打她呢?

  列车外的风景在她面前后退,透过车窗,能望见许多她熟悉的场景。

  年迈的老人背着孩子在田埂间走动,几个顽皮的小孩子爬到树上去摘已经透红了的柿子。年轻的男女戴着草帽在门口稻场晒新收回的稻。

  他们不会想到在火车上坐着会看见他们的劳动,他们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她们是这些人生命里的过客。其实过了今天,她可能也不会记得当时自己曾经在这里见过他们做的事。

  过客和已经落脚的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坐在车上的人,忧心的是远方,而从来不会关注路旁的风景。

  所以其实她丢不丢人,除了自己的亲眷,都没人会在意的。

  因为他们只会当成一场笑话看了,事后却不留丁点儿记忆。

  所以,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外人的眼光呢?

  大学新生入学的时候,往往都是最热闹的时候。

  她们昏昏沉沉地坐了近一天一夜的车,到火车站被人推搡挤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就有许多个举着写有学校名字牌子的师兄师姐在车站外头张望。

  看见家长带着学生模样的人迎面走过来时,就狂吼,“是xx大学的吗?是不是xx大学的啊?”

  如果是,他们就兴高采烈地拉着人的胳膊,一边热情递给他们一人一瓶水,指引着他们往新生候车区走,“来来来,让师兄帮你扛行李啊,别客气,别客气,师兄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么,以后咱们就是一家的了,谁跟谁啊。”

  如果不是,他们就温和笑笑,再转头寻觅别的人。

  一共有十几拨人在做同一件事,看他们拉人的样子实在是有趣的很。

  她高中时从来没参加过什么社团活动,所以这些对她来说,很是新鲜。

  在饶有兴致地看那些人抢人的时候,她自己也被好几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包围了,场景活生生要吃了她似的。

  吓得她赶紧举手表明自己是哪个大学的。

  刚说完话,三个师姐和一名师兄就从旁边闪过来,飞快接过她和她爸手里的行李,领着她们往学校派来火车站的大巴上走。

  在电视和许多新闻图上,莫小北都看过很多大学新生开学时,家长送行、师兄师姐们来接的画面。

  但是等真正轮到她的时候,她才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心情。

  考上大学当然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真正走到大学门口,望着自己即将就读四年的学校牌坊,那股激动的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但是对于寒门出身的她来说,其实报道的时候,也是一件异常难为情的事情。

  凸出体现的一点,就是别人的爸妈穿着很得体地给自己儿子女儿搬行李的时候,她皮肤黝黑的爸爸穿着在窑厂搬砖的解放军鞋,卷了球的裤子在地上拖拉,挑着一个扁担上边两头搭着她妈给她打包好的她们家装稻子用的蛇皮袋行李,在其中格外的显眼。

  她没有要嫌弃她爸的意思,也没有想要和人攀比的心思,但是一望见周围和她一样喜笑颜开跑去报道的人,心里不自觉生出一股自卑感。

  女孩子天生都是敏感的。也都是爱美的。

  每一个女孩儿都该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她们理应受到十二万分的关爱和照料。

  但是很不幸的,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一直盯着别人的衣裳艳羡时,她的妈妈就跟她说,乖女儿,咱们不该跟别人比穿得衣裳漂不漂亮,咱们应该和她们比谁成绩好。

  于是她这些年来,除了成绩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在别的方面,几乎是一无是处。

  在这些同类人的比衬下,她觉得自己就是一粒混在大海里的盐粒。

  她的自尊都要被这样明显的差异压得断了。

  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她也不想的啊。

  但是她不自觉地和那些人说话时,口吻里都会多了一股小心翼翼。

  这样就显得她比别人低了不止一等。

  所以,其实她自己才是三六九等中拿最次的一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