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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让起床就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倒也确实大睡特睡了一场。

  他现在浑身酸疼,手腕脚踝大腿根都还有丝带磨出来的印子——这些向他证明了昨晚的真实,但他打开手机寻找着裴峥的留言,通讯界面却空空如也。

  裴让感觉头疼得厉害,裴峥没有告诉他今天去哪里。

  照常理说裴峥为陪他开始,特地推了两天的工作,今天该是回公司处理事务了。这事儿拿到之前他能够理解,他特别理解,可今早冷不丁地身边没了人,他那刻意压抑的遗忘的不安又忽忽悠悠地生长起来,犹如藤蔓一般将他要害的心脏、脖颈缠绕,再一点点收紧,不给他留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裴峥应该跟他说一声的,就随意地说一声,去工作也好,去应酬也好,他不会多管闲事,他只是想要被告知而已。

  这样寻思着,手已经把电话拨打了出去,他心一慌,差点没把手机摔床下。

  完蛋,这跟没事找事有什么区别?

  裴让慌慌张张地把手机翻过面,正想点击挂断,对面的声音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是机械电子音,裴峥根本没接电话。

  裴让连慌张都蔫了下去,这就叫自作多情了,他无力地想。

  再无力也得起床把自己和眼前的狼藉收拾收拾,他不想麻烦阿姨,也不想他和裴峥的私生活被其他人窥见。

  总归他们俩这关系见不得光。

  洗洗刷刷一顿忙,等到完事儿阿姨已经做好了午饭。

  他给阿姨发过去节日红包,告诉阿姨不用过来做晚饭。

  晚上他自己随便吃点儿,然后窝在沙发角落伪装蘑菇。

  真好笑,终于考完了他也没别的娱乐活动,没有朋友约出去玩,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可供打发时间……难道待会儿继续翻之前能背下来的生物大全?他已经看了三年的书,能想到打发时间的事情,竟然还是看书。

  他唯一的盼望只有裴峥领着他出门旅游。

  以后要离了裴峥,他是不是得无聊死。

  也不一定无聊死吧,他以前没有裴峥,照样独自一个人长大。

  而且以后他能独立,还不用仰仗裴峥讨生活。

  拥有裴峥是他人生的变数,而没有裴峥才是他从小到大、从今以后的常态。

  认清现实的裴让最后还是去书房找到自己的生物大全,边翻书边想,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夏老师。

  等成绩出来以后吧,去打声招呼,以后可能再难见到了。

  *

  陪小孩考试耽误了两天的后果是,裴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辞合作伙伴们兴致勃勃的观龙舟赛邀约。

  那两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裴峥为能空出时间,便去低声下气地求了伯父代他出席。

  伯父是龙舟赛的忠实爱好者,这回可逮住裴峥这对赛龙舟没啥兴趣者,以参加会议为条件,硬逼着他答应现场去为合作伙伴们支持的龙舟队加油鼓劲。

  临睡前裴峥还特意跟昏昏沉沉的裴让小朋友提了一嘴,说明天陪着老年团去宝江边看龙舟比赛。

  “你没兴趣就在家里好好休息,我大概下午五六点钟回。”裴峥没有咬死时间,如果老年团拉着他赛后去荒郊野外的农家乐庆祝龙舟赛圆满结束,他会直接把裴让接出来一块去。

  裴让闭着眼睛点头如捣蒜,把裴峥都气笑了,拧了拧裴让耳朵也就作罢。

  考试辛苦了,被他折腾也辛苦了。

  他到底对小朋友很宽容。

  *

  之所以称呼伯父他们为老年团,是因为他们平均年纪超过六十岁。

  虽然伯父强调他今年才五十二,但大家都说这也差不了多少岁。

  老年团一共五人,除了伯父严叔,其余三位阿伯都有自己大力出资支持的龙舟队。

  龙舟队的成员都是他们家族的年轻子弟,为五月五这天的龙舟赛,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组队训练,就为龙舟赛当天一举夺魁,为家族宗祠增光添彩。

  裴峥想假如裴家也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估计伯父会亲自张罗出一支龙舟队,他那么一个龙舟发烧友。

  像林守一他们家,以往每年都会组织龙舟队参加比赛,自林守一大学毕业后,这个任务就落到他这长子长孙头上。

  林守一跟裴峥一样,对龙舟保持着尊重但不感兴趣的态度,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接手了繁琐的龙舟队任务,为让家里老人放心。

  今年林家没有派龙舟,林守一这长子长孙现今死生不明。

  裴峥的情绪因此阴沉了一下,奈何这无遮蔽的江边日光太烈,一会儿就把他这阴暗情绪驱散。

  身边的老年团一个比一个活跃,都还没到他们的龙舟队入场,就已经提前开始摇旗呐喊。

  裴峥好容易拽住最沉稳的严叔,在喧哗声如雷的现场扯着嗓子问严叔您支持哪个队?

  严叔扯着嗓子回答,我哪个队都不支持。

  贴在严叔身边的伯父耳朵灵,也扯着嗓子喊:哪个队赢我就支持哪个队。

  好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然裴峥自己也是一样。

  他其实想给裴让发一些现场的图片过去,奈何他们所在的位置离江边最近,观景最佳的同时也最拥挤,裴峥都怕自己拿出手机,手机反而被挤得掉进江里。

  罢了。

  刚刚松懈了会儿神经,耳边便爆出如海潮的欢呼雀跃之声,头顶的烈烈骄阳再添一把火候,将这声浪滚滚煮沸。

  龙舟比赛开始了。

  裴峥被吵加被晒,太阳穴痛得厉害,左右躲不开,只能靠喝水缓解。

  奈何这太阳太大,手里的矿泉水瓶表面发烫,水入口也是怪异的温热。

  裴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江面,龙舟的颜色鲜艳耀眼,他尝试着呐喊助威,将自己隐没于汹涌人潮,似乎能短暂地遗忘自己身上的不适感,以及微妙的不安。

  *

  但果然他对龙舟赛没什么兴趣,哪怕尽可能地融入气氛,到后来也只剩兴致缺缺的疲惫。

  好在老年团的诸位已经完全被龙舟赛的热情带起了兴奋,全然不觉裴峥的走神掉线,裴峥左右看看没谁注意他,便悄无声息地后退着钻入人群,等到前边的人挤占了他的位置,他再轻巧地一扭身,嘴里礼貌地念叨着“借过借过”,随即鱼一样往外溜到了人群开外。

  顺利逃脱。

  裴峥一直走到行道树的荫蔽里,才把手机摸索出来,现在是下午三点,这龙舟比赛一轮接一轮的,谁知道有多少龙舟队参赛。

  他指尖一滑,看见自己有一个未接电话,来自裴让。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电话来自上午十点,而且裴让只打了一次,可能是打错了。

  哪怕打错了,裴峥还是给人打了回去,“嘟”了好一阵,对面才犹犹豫豫地接起。

  裴峥不以为意:“怎么,还在午睡吗?”

  “没。”对面的嗓音有点沙,“看书呢。”

  “好孩子。”裴峥顺口就夸,“我现在已经夺回人身自由了,马上回来叹空调。你有想吃的点心么?我午饭没吃,想去茶楼买些点心带回去。”

  “我随便。”裴让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些不耐烦的冷漠。

  这又是怎么了?昨儿睡前都好好的,还傻兮兮地笑着对他说晚安。

  难道因为他没来得及接那个电话,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眼下热气灼人,裴峥也不好追问,只说:“那我随便买了,你多少吃点儿。”

  对面“嗯”了声,很快挂断了。

  这少男心思真难猜啊,裴峥心累,又扭头望一望热火朝天的江边,老年团也分外难带。

  大概这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悲催遭遇吗?目前还年轻并还差几年奔三、单身并将长期保持单身状态的裴峥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得去买两份双皮奶,一份要冰的,另一份也要冰的,通通盖满绵软的红豆,这样才能抚慰他被这日光和人声鼎沸灼烧的身心。

  另外,一份都不给裴让留。

  但怎么说小孩心情不好……给他买瓶凉茶就好了。

  *

  裴峥的确是在忙正事。

  挂断电话后,裴让知晓是自己过分斤斤计较,而且裴峥也没有向他汇报行程的必要。

  但睡醒过后发觉身侧空无一人的惊恐感,在屡次劝说自己无需在意时,仍然没有消散。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克服恐惧,之前就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这一次不行。

  他渴望着裴峥、希求着裴峥,最好裴峥立刻马上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伸手可以拥抱个满怀。

  裴让草草地翻了遍生物大全,而后失魂落魄地又窝回了沙发角落,唯一剩下的理智是给自己找了条毯子盖腿,客厅里空调风挺凉。

  他腕子和脚腕上的痕迹也渐渐消褪,可能是没有磨破皮的缘故,大腿根要难受些,但不多动弹没太大问题。

  反正昨天就这样过去了,像他身上逐渐消褪的痕迹。

  他果然还是,太得意忘形了。

  *

  直到裴峥推开了家门,裴让才从蜷缩的状态里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下半身全麻了。

  “不舒服?”裴峥带上门,大咧咧地拎着一塑料袋子的点心晃到了裴让跟前。

  他额前还有细碎的汗,看得出来外边天气热,可他身上没有汗味,那茉莉的香水味若隐若现。

  裴让稍稍地提了精神:“没事,我只是在发呆。”

  “发呆还哭丧一张脸?”裴峥歪着脑袋打量他。

  “你看错了。”裴让避开了他的视线。

  汗津津的裴峥面上还有些红晕,这让裴让又想起消逝的昨夜,裴峥半解衣衫眼神迷离的模样。

  “还是说你睡醒了忽然想来看龙舟比赛,但没打通我的电话,这会儿在家后悔得想哭?”裴峥异想天开地发问。

  裴让斜了他一眼:“看什么龙舟赛?”

  等等,问题一出口,裴让就觉察出来不对劲。

  裴峥却抓住了话头:“我昨晚睡前跟你说,我今天得去陪伯父严叔看龙舟,还问你去不去,你自己说不去的,可别赖上我。”

  裴让觉得自己面上的阴郁跟玻璃碎片一样窸窣地往下掉,所以他从睡醒计较到现在的事情,敢情是因为自己睡懵了忘记裴峥的交代。

  好傻。

  裴让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但裴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忘了这件事吧,哥。”他可怜巴巴地回望裴峥的眼睛,看见裴峥眼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不自觉地抽了下鼻子。

  “你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裴峥也被逗笑了。

  “没什么!”裴让急急地想要翻过这丢脸的一篇,他直接上手把裴峥搂了过来。

  裴峥的身体很温暖,对他这吹了许久空调的伤心人疗效异常得好。

  但裴峥还在等他一个解释,他红着耳朵小小声地贴近裴峥脖颈说:

  “我只是……有点想你。”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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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着写着能感觉到小让有些分离焦虑啊。

  评论区有问发生了什么,其实裴峥也想问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