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傅岩逍先从车窗看到急得小脸都红了的妍儿,不自禁地就扬起笑意。探出头来向妍儿挥手,“妍儿!”

  妍儿一下就笑得小脸像朵花似的,蹦着下来,冲到尚未停稳的马车前,把车夫吓了一大跳,赶紧稳住,省得把这个小祖宗给碰着了。

  妍儿巴巴地扶着车辕,心急得想早点见着爹娘,可是使尽了吃奶的劲也翻不上去,又气又急的。傅岩逍赶忙掀帘跳下来,妍儿立刻放开车辕,七手八脚地缠上去,巴住傅岩逍,“阿爹,阿爹!你可回来了!”

  傅岩逍眼眶热热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忍不住掉下来。略显吃力地把妍儿抱起来,一迭声地应,“是,是,是,阿爹回来了。”

  在初初醒来见到贝凝嫣的那一瞬间,她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恍惚着不敢置信,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但在此刻,她看到妍儿这么急切的神情,没有丝毫矫饰的激动与欢喜,单纯的只是孺慕之情。抱在怀中的女儿,已经不再是当年离开的时候小小软软的身子,她也已经不再能够毫不费力地抱着她来哄了。这种感知,更深刻地触动了她——她离开的这几年里,确实是错失了许多。

  从贝凝嫣的口中,她所听到的,多是顺遂的事情,贝凝嫣说得轻松,她心中明白这其中必定凶险,生活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还慢慢地操持起一份家业。只有当这个逐渐长大的女儿站在她面前,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才有了更为复杂的感受。

  韶光易逝,她和贝凝嫣的感情有幸未曾更改,甚至于容颜也未曾有变,但那些错过的时光,真的是彻底的错失了,就如同,她没有来得及,看着妍儿慢慢长大。

  贝凝嫣含笑看着这两个差点就要执手相看泪眼的“父女”,伸手替女儿将微乱的头发弄平整,视线却是落在傅岩逍的脸上,“先进去吧,别抱着女儿傻站着在这,日子还长着呢。”

  这一下,这“父女”俩喜相逢泪长流的局面就算是彻底破功了。两个人都喜滋滋的,为着贝凝嫣那一句“日子还长着呢”。

  “阿爹以后不会扔下了妍儿了,对么?”妍儿满怀期待地向娘亲求证。

  贝凝嫣嘴角上翘,想要伸手接女儿过来,傅岩逍却侧身避开,嘴里嚷嚷道,“不行不行,你常常见着妍儿的,不给你抱,我自己抱!”

  妍儿咯咯地笑,搂住傅岩逍的脖子,小脸贴在傅岩逍脸上,蹭了蹭,“阿爹不走咯!”

  “是啊。”贝凝嫣先行往里面走,“阿爹要在这儿陪着妍儿,天天考你功课!”

  妍儿皱皱鼻子,不一会又是笑开,附在傅岩逍耳边偷偷告密,“阿爹,我跟你说哦,娘说等我读完小经你就会回来了的,所以,娘考我功课好可怕的,你回来了我就不怕啦!”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紧接着又要向傅岩逍邀功,“不过,我小经真的就要读完了哦。”

  走了一段,傅岩逍额上见汗,十岁的小孩子,身量体重都不再是可以一直抱在怀里不吃力的了。贝凝嫣心疼她,故意哀怨着跟妍儿说,“妍儿,这么久了都不理娘么?”

  妍儿圆睁着眼,犹豫了一下,哧溜一下滑下来,一手一个,牵着傅岩逍与贝凝嫣,自个走在中间,急着表明自己要理娘的。

  仇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眼前这一幕,已是许久未见了。

  这两年时间里,他一直跟在贝凝嫣母女身边,才十岁的小姐,在贝凝嫣面前,向来是表现得贴心乖巧,少有调皮胡闹的。或许是知道自家娘亲的艰难,也不想再去触动,才会压抑着心性。

  只有在傅岩逍也加入到这个家的时候,或许是体知到有人可以替贝凝嫣分担一半的重担,才会肆无忌惮地展现出她这个年龄原本应该有的活泼,淘气撒娇,调皮捣蛋。

  一下子爹娘全回来了,小妍儿自然是心花怒放,整天里缠着傅岩逍与贝凝嫣,尤其是对三年多未见的傅岩逍,简直像是将这三年积攒下来的能量全释放出来。只把傅岩逍折腾得一边乐滋滋的一边又大感头痛慨叹吃不消这个精力旺盛的女儿。

  贝凝嫣对外只称是失散几年以为亡故的夫婿意外相逢,过一阵子就要随着夫婿回转江南。那一日两人携手回府,状极亲密,且妍儿一口一个阿爹叫得亲热,大家也只为她们的际遇唏嘘,并没有什么难听的闲言闲语传出。在生意上时有来往的旧交,也只是替这一直带着女儿独自求生的贝凝嫣高兴,直道是老天有眼,没有生生扩散这一对有情人。

  鉴于“傅岩逍”这一身份的罪名尚未洗脱,现在在官府名册上,已经算是死人了,自己这几年来,又是用着何夏墨的身份来营商,小心避开所有曾打过交道的人。但这两个身份,对贝凝嫣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傅岩逍并没有正面掺和到贝凝嫣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偶尔与妻女出游。

  在这数得出来的几次出游中,贝凝嫣仍是戴着面纱,她可不想在重逢失散多年的夫婿的同时,又神奇地恢复了容貌,招来祸端。傅岩逍仗着没有人认得出她,光顾着与妍儿嬉笑玩闹,就算出门前仇岩给她稍作易容,出门不用多久,定也是会玩得满头满脸的汗,干脆就洗掉。

  长孙无忌的垮台倒掉,委实让傅岩逍放松了警惕心,一家团聚的欢欣,也让她无暇顾及那些她一直避之不及的纷争。

  她在这边是乐不思蜀,别人却是严阵以待。霍逐阳自接掌驿帮以来,前一年还算是顺遂,忙着理顺那些原属贝家的产业,其他驿帮原有的生意,也有了长足的增长。只是他还没来及自得,到了第二年,驿帮的生意就开始屡受狙击。

  起先失掉的只是小份额不太起眼的生意,他也不太在意,转入第三年,那一家屡屡抢断驿帮生意的商号,竟然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并且一转此前一年的低调作风,明目张胆地和驿帮抢起生意来。一连被抢断了几宗大生意,连隐退的刘老爷子都惊动了。

  特意派了人去摸这家新起商号的底,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有着这样的手段,可以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将生意做到这种地步,竟然看似是专门冲着驿帮来的。

  这样一查二查的,就查到开阳来了,等刘老爷子听说是一个丧夫寡妇在背后掌事,差点没把胡子都气翘起来。霍逐阳与刘若筠成亲之后,一来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二来是长辈们想早点抱孙,借着刘若筠有了身孕的机会,逐渐将她摘空出来,基本上除了暗地里的势力,明面上全是霍逐阳主事。

  刘若筠倒也没有多大反应,安静得有些过分,刘老爷子只以为她是即将为人母,心性也自然转移开去。现在这个局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再到长孙无忌出事,长孙一派的人多少都有点人人自危的味道,刘老爷子一想到几年前的事端,心里就吃不住劲,急忙唤了刘若筠进书房议事。

  刘若筠低垂着眼,淡淡地道,“爹,女儿久不理事,对这事委实不清楚。”

  刘老爷子脸上便带了愧色。长子刘若谦的长久不上道,他已对这个儿子灰了心,现在嫡孙已经算是有了,这家业,迟早是交到嫡孙的手上去。只是或多或少的,对这个女儿有着歉意。此前她需得帮着她那不长进的兄长打理家业,成亲后又是出于各种考虑,将她慢慢的架空,到现在,事情有变,思来想去,竟然也只有她或许才可以收拾得了这个残局。

  “你大哥是指望不上了,这个家,总得是你来打理着,要怎么办,你来拿主意吧,以后也是要留给谦儿的。”刘老爷子斟酌着说话,言下之意,不过是反正都是你和你儿子的,要不要守,怎么守,你自个操心去吧。他自己的女儿,还能不清楚么,话说到这份上,她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

  至于她要何时插手,那也是自有她的主意。这么些年来,也是屈着她了。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以后就算是彻底放手了罢。

  出了书房,刘若筠多少有点意兴阑珊,靠山已倒,又受狙击,局面艰难自不必说,更可怕的是,现在半点都察觉不出来当年傅岩逍背后的人出手。至于傅岩逍到底是死是活,她尚持怀疑态度。总觉得以贝凝嫣当年的反应来看,傅岩逍活着的机率更大一些。

  她抬眼望向晴朗高远的天空,不自觉地吐一口气,如果傅岩逍尚在人世,或许尚有转褱余地。

  赵思尧之死

  霍逐阳脸都气青了,查探回来的结果,出乎他意料。若不是傅岩逍在这个当口现身开阳,他怎么也联想不到,这个“肖”家商号的主事人,居然会是贝凝嫣。

  傅岩逍在,妍儿在,另一个人,掩饰的功夫做得再到家,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幕后主持的主事人,毫无疑问就是贝凝嫣了。

  傅岩逍尚未身死的消息,只让他惊讶了一会,就被处处与驿帮作对的“肖”家商号的幕后主事人是贝凝嫣这一事实盖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主动挑衅处处找茬的人,会是贝凝嫣。

  当年贝凝嫣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最后,她果真是为着傅岩逍那个人,与自己反目成仇了。

  霍逐阳只觉得心里一把无名火在烧,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求之不得的怨忿早就积压在心,把一颗心奉上,却被曾经应该会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妻子弃若敝屣。

  一时错,步步错,当傅岩逍被人算计构陷之时,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重新再开始,殊不料,却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让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越行越远,终于不可避免地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深深的疲倦感与无力感自内心的最深处升腾而起。长孙无忌的垮台,已经让驿帮陷入一个非常微妙的危险境地,在这个时间里,知道自己深爱着的女人,因为要替她的心上人讨那一笔错待算计的帐,处处狙击自己,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机会向自己发难。

  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下面汇报的探子战战兢兢的,一向面瘫的主子突然这般面色难看,简直算得上是狰狞了。

  恰在这时,刘若筠进来了。只淡淡瞥一眼满额冷汗的属下,挥手示意先行退下。

  那探子顿时松了一口气,重获生天般忙不迭退出去。

  刘若筠一抬眼,就看见霍逐阳压抑着怒气的扭曲面容。这个人为什么会这副样子,她比谁都清楚。驿帮旗下分散各地的探子,实际掌管权其实一直在她手里,所有的讯息,都是先一步到她手上,然后才会送到霍逐阳手上。

  只是她一直没有插手任何事情罢了。也正是这种沉默的态度,让刘老爷子没有要求她进一步将所有的势力都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