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艳眉头皱得紧紧的,“傅岩逍那边像是不太好过,前一阵传来的消息说,她往北去了。”她作了一个划脖子的姿势,“她那些书院已经弄得声势浩大引起别人注意了,偏偏又要插手最是敏感的战马生意。”

  她的手有节奏地轻轻敲着,这傅岩逍怎么会变得如此急进,生怕不够招摇一般,本来她的出现就已经够神奇的了,又是这么一番大动作,若不是她是有意为之,就是后面有人要将她推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封悔殊这个时候,才能看出来,作为风霁月掌舵人应有的谨慎周密,“这倒是有趣了,我这边得来的消息,却是有几个品级不低的官儿,要派去巡察军队。”她冷笑一声,“更有趣的是,这些人,可都是与驿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织艳笑得意味深长。“我们在这里瞎着急操心有什么用?那两个主现在闹得正欢呢,让她们自个头疼去。”

  封悔殊这下倒是心领神会。“凝嫣一路提钱的路线,我琢磨着,是往山东走的,一早放了消息到离那最近的分号。”她脸上有着小得意,像是偷着腥的猫儿一样得意洋洋,“我看啊,贝扒皮看到这些消息时,一定会很精彩。”

  两人相视一笑,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担忧。从她们得知傅岩逍要打战马生意的时候起,似乎,这一场暗斗就要渐渐转为明争,下面,到底是破冰重生,还是重陷困地,就得看傅岩逍的手段,她后面那个人的取舍,以及,贝凝嫣最近暗地里所做的谋划了。

  她们相信,贝凝嫣一直不愿意回杭州,又一再从风霁月提走大笔银钱,定是比她们想得更为深远,在暗地里作布局。若是傅岩逍真的是被人放出来当靶子的,她们所能做的,只是将手上收集到的信息,尽量精准而快速地传到贝凝嫣手上——毕竟,贝凝嫣这般作为,势必是不愿将她们也卷了进去,若是她们贸然插手,说不定反而会坏事。

  如果,只是如果,傅岩逍终究是无法安然脱身,这两个人,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收场,她们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傅岩逍与贝凝嫣,在她们看来,简直是天生就应该要在一起般的合衬。如果老天爷真的不开眼,硬生生地要让她们从此生死相隔,她们这一干旁人,也只能够诅咒老天不公了。

  显庆三年(658年)三月,山东开阳。

  仇岩也正在苦恼着与拢春同样的事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一个月前,夫人带着他们到了开阳,费尽周折,买了这所宅邸——据说是傅家祖传大宅,然后就整日里忙着修葺房屋,栽花种草的,看样子,像是要长住下来了。

  那么,既然是要安定下来,不再像此前一年那样到处奔波。是不是应该,让他去找傅岩逍,通报一下她家夫人女儿杀回她名义上的老巢了呢?

  贝凝嫣看他纠结得可以,忍住笑,停下了栽花种草的活计,示意丫环取了水和帕子净手。“仇岩,有什么事么?”

  仇岩期期艾艾地回话,“夫人,是不是,是不是让我去将爷找回来?”

  “她自己有手有脚的,要回来还能回不来么,还需要你去带她回来?”贝凝嫣笑意越发的深浓。若不是因为傅岩逍,她才不会选在开阳定居。看着仇岩继续纠结,欺负老实人果然没有成就感啊。

  她停了停,才好心地解释。“你不懂的,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一日她的案子没有平反过来,就表示仍旧有危险,不能以原来的身份示人。”她借着童平成得以脱身,这大半年里,也没有过什么安稳日子,将妍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识字读书,平常要打理生意,除了应酬与议事外,也不会太多地抛头露面。

  在生意场上,人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位肖门寡妇,总是蒙着脸,据说是由于夫婿早丧而又不愿改嫁,自个带着孤女过日子,做生意手段了得,家财看来也是颇为雄厚。这大半年里,她一口气将从风霁月里提走的五十多万两银子全数花光,将生意铺展开来。明年,就是等着收成,然后再重新布置一番,待过得一两年,渐渐成了气候,才有能力慢慢地对驿帮发难。

  她可一刻都敢忘,当年陷害她们一家,害得她们夫离子散,家破人未亡的人里面,有驿帮的一份。驿帮上面还有哪些人插手布局,她管不着,也管不过来,就让傅岩逍自个折腾着去收拾,但是,就她而言,可以收拾得了驿帮,就一定得亲自收拾了——谁知道傅岩逍那个混蛋到时对着生得和前世情人一模一样的刘若筠,能不能下得了手去?

  “仇岩,你不懂,现在虽然我们大家都安全无事,但是若岩逍得知我在这里,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寻了来,只要她和我们在一起,势必就会引起当年幕后那些人的注意。”后面的,她没有再说,看仇岩的神色,他也已经懂了的。

  傅岩逍顶着何夏墨的名义,用皇商的身份行走,她怎么会不知道。当时用被人送作妾,不从毁容这一招,固然是有想吓唬一下傅岩逍的小心思在,谁让她当年就这么自作主张瞒着自己行事,害得自己白伤心几个月。后来得知真相,却又是日夜为她忧心。这就当作是小小惩罚她一下,让她得个教训,知道被自己心爱之人瞒着骗着的痛苦。

  但更多的,却是要借着这个机会,暂时隐姓埋名,让傅岩逍没有了后顾之忧,不要再因为她们母女而陷入困局。若是她出现在她们母女俩身边,有心人不难猜出,这个皇商何夏墨,就是应该早就死了的傅岩逍。

  她不知道傅岩逍当年相助的人是何来头,不过,有时候,从对手的份量,就能估量出这人的能量与地位。通过这场祸事,她隐约察觉,傅岩逍是卷入了上面的权力争斗中——驿帮都是替人家打下手的,可见要整治傅岩逍的人地位有多高了。同时,又能够用这种手段来行事,必定是权倾一时的人物。

  她们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政治风暴中,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从傅岩逍被人救起,后又递信织艳,可以得知她暂时是安全的,当年相助之人已出手相救,能够通过求得大赦天下来让傅岩逍逃过死刑的人,怎么想都觉得让人不安。

  而在一年后,皇商何夏墨的出现,更让她明确了傅岩逍现在已经算是和那人绑在同一条船上了。她隐姓埋名,更大的原因,是知晓在官场上勾心斗角得久了的人,往往都惯用挟家眷而令人贴服这一招——她绝对不愿意,自己成为傅岩逍被人要胁的把柄。

  她正想得出神,妍儿午睡起来,又吵吵嚷嚷着过来。扯着她衣角,“娘,娘,我们去读书好不好?”她扳着手指算,“《千字文》、《孝经》和《论语》我已经读过了,《尚书》现在读了大半,再过半年,就可以开始读《公羊传》啦!”

  妍儿一边越数越是开心,贝凝嫣故作严肃地说,“妍儿,读书绝不能偷奸耍滑的,你不要认为读过就行了,需得烂熟于心才是!”

  妍儿一下垮了脸色,嘟着小嘴,满是不乐意,她只是想阿爹早点回来嘛,又不是要像别人那样去考科举,读懂就行了么,需要读得那么认真仔细么!

  贝凝嫣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怔怔地发起呆来。过两天就是妍儿的九岁生辰了。这样算来,她们一别,竟然已近两年。贝凝嫣怔了一会,平日里不去计算日子,只盼着若是不注意,这时间就会过得快些,这样,和傅岩逍相离的时光,也就会好过一些。

  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停地提醒着她,她们,已经分离得太久了。久得几乎就会让她恍惚中有错觉,下一个瞬间,傅岩逍就能够出现在她面前。

  “妍儿,过两日你就九岁了,想要什么样的礼物,娘替你准备去。”贝凝嫣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妍儿这两年长得极快,两年前傅岩逍离开的时候,她仿佛还是个可以时时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儿。两年过去,就窜高了一个头,再过两年,怕就能到她肩头了。

  妍儿眼珠一转,“不要了,娘你还是快点教我读书。”她小小心思哪里瞒得过贝凝嫣。当时她们离开太原,妍儿除了问要不要去三山浦找婉儿姐姐玩之外,就是问阿爹什么时候会回来看她们。

  贝凝嫣看着妍儿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失笑,这孩子,心思也是细得很。当年自己不过是随口答了一句,“待得妍儿读完小经,阿爹就会回来的。”

  妍儿赶紧就表态说自己一定要好好识字读书——这一年来,这孩子果真是收了心思认真读书,虽然一年下来,她跟着自己一直在外奔波,但再辛苦,也会抓紧所有的时间去读书——当年在杭州时,除了为了得到傅岩逍表扬所以才用心跟夫子识字外,她哪里有这么起劲过?

  一念及此,贝凝嫣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妍儿这孩子,是越来越拿傅岩逍这个冒牌阿爹当宝了,就连用功读书,也是抱着能让她早点回来的心思。怎么就从来不见她这样亲近自己这个做娘的?

  只是,按着妍儿读书的进度,顶多两三年,小经也是要读完了。到时,如果傅岩逍还不能回来,她可拿什么来还女儿啊?

  酝酿巨变

  显庆三年(658年)秋,长安城里是有别于往年的繁荣,三年一次的秋闱,天下赴考士子齐集长安,酒楼饭肆客栈的生意份外的好,来得稍晚一点的考生,连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各大寺庙里,也都住满了。

  但今年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皇后书院赶在月前正式开办。原本在各个义办书院里苦读的贫寒学子,被各个书院选拔推荐上来,自然是到皇后书院里继续深造,准备迎考。

  而对于当朝大臣们上疏弹劾皇后书院选在这样的时机开办,有裙带关系偏帮之嫌,不利于公正选拔人才一事,可惜早有人已事先做好功课,一一反驳,言明皇后书院,只是以皇后俸禄来资助学子,与其他书院并无不同,所请的夫子也是一些鸿学大儒,与朝廷众臣素无瓜葛。

  圣上大怒,在早朝上厉声斥责,道,皇后为一国之母,以一己之力,为贫寒学子做些许小事,也值得拿来作文章,真是居心叵测。朝中各位大臣若是有着这么一份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愿意损一己之利,以助栋梁之才,又何愁大唐不兴?

  一时之间,庙堂之上风向大转,有机灵的,隐隐地察觉到,皇上是指桑骂槐,以这一事,责各门阀大族把持权位又不思为民谋福。

  身为门阀大族的代言人,长孙无忌自然也知晓利害。先前各地先后相继开办义学书院,他不以为意,到皇后书院一启动,顿觉不对,往深里一查,竟然发现这参与开办义学书院的各个商号,均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查,全都是与近年来突然冒出来的皇商何夏墨相关——这个何夏墨是什么人,却正是皇后娘娘那一派人马一手捧起来的。

  他历经三朝,政事浮沉看得多了,岂能不知这里面的文章——武皇后,这位只凭着自己手段,借着皇上宠爱慢慢爬上高位的女人,如今是觉得羽翼渐满,开始向他们这一群千方百计要将她拉下马来的人,主动进攻了。

  退朝出来,他看向后宫方面,冷笑一声,财力可惧,权力可怖。这位武皇后,终究是太过心急了些,在朝中笼络权臣,就凭她一个女人,又能会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愿意相助?能收在她手中的,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罢了。她还真的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本来争了么?!

  活字印刷的事情,大大降低了印书成本,算是为天下读书人造了福,但这一事,只是在下层争取到了民意罢了,在朝堂上,对于那些本就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触动。

  在老谋深算又极具忍耐力的长孙大人看来,如果说,这武皇后能够忍耐个十年八年,等到这一批受她恩泽的人,逐步成为朝中骨干,掌握了各个关节命脉,再来发动这一场清洗,倒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现在就动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同时,他也明白,虽然现在发动有点过急,但这位皇后却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她这几年里在培养势力,各大门阀又何偿不在等待时机?若是她再不动作,怕是等不了两年,这皇位的位子就得换人坐了。

  宫廷争斗,往往是朝上争斗的延伸,却又更甚于权臣争斗。如果不是被各大门阀联合起来逼到一定的地步,想来这一场清洗,不会提前发生。

  那位皇后背后的财力支撑,何夏墨,可还在塞外部落中呢。他这几年来,为皇后敛财,可是出了大力气的。连这么重要的棋子,都来不及撤回就启动战局,可见这位皇后有多仓促多狼狈了。

  想来也是,后宫中,听说,皇上最近被几个空前团结的妃子绊住,已经许久没有临幸皇后了。而且,不断有各色美人用着各种借口送进宫里,几个有名位受宠爱后面势力强横的妃子,又有志一同地为君分忧,将自己宫中最美丽的宫女拿出来勾住这位多情君皇的心。

  他这位皇帝外甥,耳根软,又自忖多情,每每见到合心意的美人,就会端出全副心思相待,哪里还会有空去想那位根基浅薄的皇后?接这样的趋势下去,待得一两年,君恩分薄,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多情皇帝身上的皇后,又怎能再坐得稳那个烫手的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