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交叉潮>第28章 你教教我

  市图书馆和苏城大学之间没有直达的地铁,需要先乘六站路的公交车再换乘地铁,两个人走到公交站台等车。

  天气出奇得好,正是傍晚时分,绚丽晚霞铺满天际。

  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向站台,凌星河见状,立刻从长凳起身,将位置让给老人。

  他倚靠灯箱一侧,与倚在另一侧边缘的曲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童确实让凌星河想起小时候遇到的一个男生。

  身上也有淤青的痕迹,也瘦瘦小小,他八岁在面包店外碰见蹲在角落的男生时,觉得那男生好像一只流浪小狗。

  那时凌星河刚和妈妈看完一部有关暴力的儿童片,很容易就猜测到这个和他一般大的男生的处境,儿童片里善良的邻居会给被打的小孩买好吃的,于是他也笨拙地模仿,递过去了半块面包,那个男生和林童一样,一开始不肯收,但最后还是迟疑地收下了。

  眼神里的戒备、身体上的伤痕、单薄陈旧的衣服……

  实在是……太像了。

  但再仔细想想,两个人之间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像的,林童伶俐聪敏,而那个男生却总是沉默寡言,孤独地走在人群之外,从不和任何同学说话。

  有时那男生会站在不远处的角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凌星河曾无数次生出念头,想要叫他一起过来玩耍,但是那男生是否愿意和他一起玩呢?如果愿意,为何从不主动一次呢?如此想着,他便打消了念头。

  曲翊听到“只是因为林童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后,整个人都有些发愣,他问道:“林童让你想起了谁?”

  凌星河回神:“一个小时候认识的人。”

  “小时候……”曲翊重复这三个字,想大胆猜测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他追问,“他叫什么?”

  凌星河怔住:“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那这么说来好像也算不上认识。”

  他和那个男生一共只有过两次交集,一次是八岁时在校门外面包店门口,另一次是小学六年级时在学校的操场边。

  儿童片里的主角在影片结尾时都会收获好的结局,会有大人关心,会有同学陪伴,会露出幸福的笑容,凌星河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可怜的人受到了一丝善意,从此就会获得幸福。

  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六年级他生日那天,放学后孙叔并没按时来接他,他在学校乱逛偶然看到了蹲坐在路沿的男生,发现他的戒备眼神、青肿伤痕、单薄衣物,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毫无变化啊,原来那个男生的处境并没有任何改变,他还是不会笑、不说话,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看起来……好可怜。

  他的父母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给他多穿些衣服?他为什么孤独地坐在那里,为什么放学后不回家?

  凌星河再一次向他走了过去。

  那个男生被冻得瑟瑟发抖,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可嘴唇却因缺少温暖而发白。凌星河觉得他一定快生病了,他想叫男生去医院看看,但又怕自己多管闲事,最后想了想,只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绕在了男生的脖子上。

  这一次,男生终于说话了,他说“谢谢你”,说“祝你生日快乐”。

  于是凌星河回道:“祝你平安夜快乐。”

  男生看起来并没有朋友,而凌星河并不介意自己从此多一个朋友,他拒绝男生要还围巾的意图,想道,朋友之间互送礼物是很正常的,有了这条围巾,他以后就有理由叫男生和他的小伙伴一起玩了。

  离开操场的时候,他还想,他好像忘记问男生的名字了,下次一定要问一问,可谁想到,就在他在操场给男生送围巾的同时,他的弟弟正躺在手术室里进行抢救。

  于是那个男生和他弟弟的死亡捆绑在了一起,凌星河从此打消和他交朋友的想法,只和那男生在学校不断擦肩而过,而后……

  在初中的某一天,他发现那个男生退学了。

  那时弟弟已经去世,凌雯也已同曲征离了婚,他和妈妈搬出别墅,住在一处狭小的房子里,妈妈一直走不出弟弟离开的阴影,而那个男生看起来仍旧没朋友,依旧很可怜,最后连学都上不成。

  没有一件是好事。

  那时凌星河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他根本不可能改变得了什么,遑论另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他到处施发善意,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实则都等同于多管闲事。

  再想起林童的事,凌星河仍觉得心酸,他力所能及地帮助林童,最终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或许什么都改变不了,林童也会同之前那个男生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毫无音讯地消失在他的视野。

  可无论结果如何,他总是要试一试的,当年他旁观那个男生不断坠入深渊,如今再碰到一次相似的场景,他不可能放手不管。

  凌星河叹气道:“我只和那个人有过两次交集,那个男生身上也有被打的痕迹,他看起来总是又饿又冷,我给过他面包牛奶,也给过他围巾,和林童的情况……真的很像吧?”

  公交车到了,凌星河刷码上车,而曲翊听了凌星河的话,像被钉在了原地,握紧的手有些发抖,他想让凌星河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以防自己听错了,但理智告诉他,他一点都没听错。

  他呼吸急促起来,不敢相信凌星河口中想起的那个人就是小时候的他。凌星河竟然记得他吗?那为什么十六岁时又认不出他?他觉得感动,又觉得遗憾,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体内乱撞,搅乱了心跳。

  “不上车吗?”司机要关车门了,凌星河拦住,急忙回头问他。

  曲翊回神,匆忙上车。

  最后一排空着,两人走过去坐下。凌星河坐在里边,落座后他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窗外的风便肆意地挤进了车厢内。

  曲翊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平复乱蹦的心跳,他试探道:“你说的那个男生,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初中有一天,他消失了。”凌星河表情有一丝惘然。

  曲翊手心紧张地出了些汗,于是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问:“如果有机会,你想见他吗?”

  凌星河很意外地转头看他,曲翊瞬间紧张起来,以为凌星河因为他故意奇怪的提问方式认出了他,但是并没有,凌星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不想,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呢?刚决定要和他做朋友,弟弟就发生了意外,而他将凌雯亲手织的围巾送了出去,本该作为新生日礼物的围巾却染了血,后来凌雯说再给他织一条,可还没完成,她就走了。

  环环相扣,若再遇到那个男生,又会发生什么?他不敢猜测。

  不是什么好事……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像曲翊泼去,激得他呼吸骤停。沿着窗户吹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心上,将他划得鲜血淋漓。

  可凌星河说得并没有错,他们吵架、打架,凌星河生病、自残,确实都不是好事……曲翊眼神黯淡下去。

  凌星河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又道:“向前看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我只希望能多帮林童一些。”

  而对林童如此关注,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夹杂着对那个男生的惋惜,凌星河自己也说不清。

  向前看吧。

  曲翊转头看凌星河,看到风将他发丝吹乱,他的眼神犹如宝石,温润纯净到让人觉得世上没什么宝物能比得上,被这样的眼睛看到,被注视了那么久,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是啊,过去已成定局,可是向前看,他还可以把握未来。

  他要将两人相交完越行越远的两条线,再掰回来,永远绑定在一起。

  驶过三站,车内响起提示:“前方驶入隧道——”

  伴随着机械提示音,车辆呼啸着驶进窄长隧道,视网膜没能适应,凌星河眼前只剩一片黑暗,耳边只有从窗户缝隙挤进来的风声。

  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凌星河低头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刚要抬手避开,耳边声音响起:“凌星河,我有话要跟你说。”

  黑暗给了曲翊勇气,他向凌星河靠过去,两人肩膀挨在一起,大腿也挨着。

  “凌星河,我一直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小时候学习成绩也不好,就连谈恋爱需要表白这事,我也是花了很多力气才搞清楚。”

  凌星河听到这话,料到曲翊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脸颊一阵发热,试图抽出手,可曲翊拇指抵进他掌心,阻止他动作,继续说道:“我从小就不受人喜欢,也没朋友,小时候我妈经常打我,她说是因为爱我才打我,我以为爱总是要伴随疼痛,但……好像并不是这样。”

  凌星河思绪越飘越远,想起林童手臂上的淤青,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男生脸颊上的伤痕。家长打他们的时候会说什么?也会以爱之名宣泄暴力吗?

  曲翊手指圈住凌星河的手腕,拇指摩挲腕骨,回忆起隔间里他手腕上的红痕,有些懊悔当时自己的冲动,慢慢道:“我在努力想要了解要怎么喜欢、要怎么爱了,但是没有人爱过我,也没有人教过我,我什么都不懂……”

  凌星河感觉到曲翊的手心微湿,很轻地颤抖着。

  隧道内空气与车厢摩擦产生震动,耳边风声逐渐变大,变得宛若野兽呼啸,车轮摩擦地面,而后在一切声响都到巅峰时,公交车驶出了隧道,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他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听到曲翊的声音:

  “凌星河,你能不能教教我?”

  大量光线涌入车厢,细小的尘埃都分毫毕现。凌星河垂眼去看两人交叠的手,看到曲翊指骨用力到发白,食指指尖还裹着一个创口贴,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午搬书时被划伤了。

  道路两侧的湖面闪着波光,这粼粼的光不断蔓延,在车厢里闪烁,凌星河顺着交握的手抬头去看曲翊,看到曲翊的黑色瞳仁里映了一个完整的他。

  前排有乘客手机铃声响,凌星河猛地被拉出这旖旎的氛围,将视线移至窗外湖面,轻声说:“不行啊。”

  曲翊僵了一下,自觉地将手收了回去。手心微湿的水汽触碰空气被蒸发,在凌星河手指上留下一片湿冷。

  公交车响起播报到站的机械音,声音回荡在车厢里,盖过了凌星河近似自言自语的那句:“暂时……还不行。”

  车辆到站,凌星河起身往后门走,曲翊抬头看车站名称,发现还没到换乘地铁的那一站。

  看来凌星河连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都不愿意了,他正这么失落地想着,视线里的人转过头:“下车。”

  公交车再次起步,站台上多了两个人。

  “这不是换乘地铁的那站。”曲翊提醒。

  “我知道。”凌星河没看他,“你不是想要吃饭吗,回学校至少还要一个小时,就在这里吃吧。”

  公交站台上有很大一块金属面,可以清晰映出人影,凌星河看向金属面里的自己,伸手揉了揉耳朵,试图搓掉耳尖上的绯红色。

  他从反射面中瞥一眼曲翊,故作冷静地说:“去吃饭吧。”

  然后快速离开那块反射面,走了几步,才纠正好突如其来的同手同脚,想起如何正确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