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笑道:“臣这才明白, 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文琼道:“驸马此言差矣,驸马的识时务,不过是兴致高时, 花言巧语哄哄本宫, 兴致不高, 又要给本宫甩脸色瞧了。”
岳昔钧道:“臣哪里敢。”
谢文琼不再接话,丢了两颗石子,又觉得无趣,叫人备了晚膳, 准备在驸马府中过夜。
谢文琼搁了筷著, 问百濯道:“东厢房可还有床铺?”
不待百濯答话,岳昔钧先劝道:“殿下,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 东厢关着贼人, 还是不住为好。”
谢文琼道:“本宫若是不能亲眼见贼子被擒获,恐怕也是睡不着的。”
——原来,谢文琼使了一“请君入瓮”之计。
谢文琼向诸位兄弟言讲, 明日要将招认了的贼人凭皇帝定夺,那么幕后之人为了杀人灭口, 必当今夜对阿幺动手。
虽则贼首或觉被擒小童未必知道自己名姓,从而赌一回谢文琼是使诈,然而,谢文琼亦是赌一不速之客。
岳昔钧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臣愿意陪殿下守夜。”
谢文琼道:“不消, 你自睡去,你的……你的腿还要养伤。”
岳昔钧笑道:“臣有殿下这句关怀, 腿伤已然好了大半了。”
“本宫是神医不成?”谢文琼并不买账,“少说些这等哄人的话儿罢。”
岳昔钧道:“殿下不爱听,臣不说便是。只是尚有一句肺腑之言,恐殿下又觉油嘴滑舌——然臣是不吐不快。”
谢文琼道:“甚么话?你且说来听听。”
岳昔钧道:“殿下若是不能安睡,臣也是万万睡不着的。”
谢文琼哼笑道:“本宫难道是你的安神香,你怎会睡不着?”
“臣若睡下,必当想起殿下在房中听窗外夜风,未曾合眼。”岳昔钧道,“又想殿下卧榻之侧恐有猛虎刁虫,致使殿下安危受扰。贼人未曾落网,谁知他能否察觉殿下在房中?若是被他知晓,以殿下为胁,臣如何是好?臣必定不能使殿下伤了一根毫毛,若是受了胁迫,将贼童子交与他,便是功亏一篑了。”
谢文琼道:“你倒是说得掏心掏肺,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既然金吾卫差了人手,殿下也觉金吾卫算是可信之人,叫他们守着便是。若是殿下听了臣这番话,仍旧要亲自守着,臣恳请殿下也体谅臣忧虑之心,准臣随侍在侧。”
其实,谢文琼并非觉得金吾卫乃可信之人,只是手中无趁手人可用,因而只得暂用金吾卫罢了——这也是谢文琼执意要亲自盯梢的因由。
谢文琼沉吟道:“话已至此,若是本宫不允,便是本宫的不通情达理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如此,驸马就与本宫一同,在东厢守夜便了。”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心道:说甚么“遵命”,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她央来的,却好似不得不从命一般。
用罢晚膳之后,谢文琼自去沐浴更衣,岳昔钧也在安隐的服侍下梳洗罢。二人各自在各房中看了一回书,岳昔钧看的是戏文话本,谢文琼看的却是军书兵法。
这军书兵法乃是谢文琼差人去书铺买来,临时抱抱佛脚之用。谢文琼觉得今晚抓捕之计尚有待完善,最顶顶要紧的一件便是:如何按住岳昔钧。
虽然有一队金吾卫护卫,但谢文琼对岳昔钧伤腿后连杀三人的丰功伟绩仍心有余悸,总觉这一队在京中绫罗金粉中长大的金吾卫也不是岳昔钧的对手。
岳昔钧今晚执意要守夜,谢文琼的怀疑就更深一分。因此,谢文琼便想从兵法之中寻找能制住岳昔钧之法。
——她也恰恰找到了。
亥时时候,谢文琼先去东厢。关押阿幺的厢房门口守着人,见了谢文琼来,俱都行礼。
谢文琼所要过夜的房间离关阿幺的房间只隔着一间堂屋,也是一间较为狭小的耳房。
岳昔钧报门进来后,狭小的房间愈发逼仄了。
头顶椽子倾斜,便使屋顶有压人之势,似盖似冠,加之窗棂窄小,颇有些风雨不透之意,更使室中多了些暖意。
灯早吹了,屋中一片黑暗,只有一丝月光透过窗棂的雕花泻进来,照的近窗一侧地面上一汪如水月色。
岳昔钧便是坐在这一汪月色之后、榻前的轮椅之中,腿上横着凤声剑。而谢文琼坐在小榻上,这小榻乃是才置办的美人榻,两头稍稍翘起,堪堪可容一人侧卧其上。岳昔钧虽离谢文琼约有一尺,但在此尺寸之地,只觉好似和谢文琼肩并着肩,足挨着足一般。
小室枯静,便是金针落地也如同雷震。这片静谧流转了约略有一炷香的时分,谢文琼忽而问道:“驸马如此坐半夜,腿上岂不伤上加伤?”
岳昔钧道:“权时制宜,臣权且忍忍便过去了。”
谢文琼道:“不若你来榻上躺躺。”
岳昔钧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好个‘男女授受不亲’,”谢文琼道,“你我既然结了夫妻,你躺躺也无妨。”
岳昔钧叹道:“这段鸾俦不过有名无实罢了,臣不敢逾矩,玷污了殿下的好名声,可便糟了。”
谢文琼道:“本宫既然和你成了亲,谁能信你我无有肌肤之亲?”
岳昔钧道:“臣不良于行,说无有肌肤之亲,也是有人信的。”
谢文琼道:“着啊,那谁又能知你在本宫榻上躺过?不过都是口说无凭,有心之人自会编排,你又何必拘囿?”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臣并非不肯领殿下好意,实则是臣坐轮椅之上,方好‘枕戈待旦’,一旦上了榻,再起便是不好了,若是误了殿下大事,臣万死难辞。”
谢文琼道:“金吾卫难道都是死人么?”
岳昔钧道:“他们不便暴露殿下位置,便不便候在殿下身侧。臣之所以来此,不就是为了护殿下周全么?因而臣是不可歇息了。”
黑夜之中,谢文琼闻言默然,不声不响。
二人又无言坐了半晌,月光渐移,屋外金吾卫已然换了两趟班了。
倏忽,只听一声“哚”,阿幺门口站着的金吾卫喝道:“甚么人?”
谢文琼半靠着榻的身子猛然坐起,岳昔钧的手也扶在了剑柄之上。
听得屋外脚步声起,有人高喊“往西去了”,屋外不知点了几盏灯笼,霎时亮了起来。
谢文琼见自己的身影被灯火照亮在窗棂之上,连忙下榻,向岳昔钧快走几步,藏在了阴影之中。
而此时,本就不大的屋室被灯光占据了大半,只余紧紧巴巴一片地方,将将够停放一张轮椅。
谢文琼手扶着轮椅扶手,手臂几乎贴着岳昔钧的手臂,而岳昔钧凝眸盯着窗外,脊背似剑般又直又利,周身透出冷肃来。
岳昔钧在之前仿若无边的黑暗中沉思,终于在握上剑的那一刻察觉出了胸膛中的跳动。岳昔钧从来都不算是一位保护者,同袍不需要她来保护,娘亲们也各有傲气,不要她护。
唯有谢文琼。谢文琼是没有经历风吹雨打的璞玉,她需要璞石的裹护。
谢文琼低头看去,分明与岳昔钧贴得如此之近,却又好似相距千里——谢文琼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未曾介入的、岳昔钧生命的前廿九年,绝非同自己一般安稳静好。
名为命运的巨大鸿沟隔开了谢文琼将伸未伸的手,和岳昔钧将回未回的眸。
不知甚么夜鸟叫了一声,岳昔钧才发觉,屋外静极了——所有的喧嚣恍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