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意定监护制度>第16章 骨如寒冰心似铁

  束若悦感到一夜之间,眼角就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细皱纹。白轩逸在解放军医院的时间,连友邻单位的战友都没办法去看望,何况是自己了。谁知他康复没多久传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解除婚约。束若悦起初还没有自乱阵脚,闺秀了个把月,毕竟有些话由自己来讲,肯定是一万个说不得的。

  但白轩逸竟然回了申城!这就把束若悦推到一个全新的、不得不的阶段了。或许再晚一步来,贻误时机就等于丧失一切。

  她下飞机的第一时刻,便是请白轩逸来玉镜湖边见面。束若悦想,这一面他是不敢不见的,但是来得如此地快,令她的心情立刻就不沮丧了。

  但是白轩逸明明向她走来,却不知他为什么蹙着眉,山遥水远地朝四周在寻什么。

  “轩逸!”束若悦兴高采烈地叫了他。

  白轩逸看着真的比较疑问的样子,但没问出口。

  束若悦说:“嗯……我找你也没什么,晚上叔叔伯伯都要请你吃饭,我说你从北京来是平级调动,哪来那么多欢送欢迎呢?吃饭、喝酒、唱歌连轴转,都有点成为负担了,你又是滴酒不沾的人。而且为什么那么讲究呢,我叔叔爸爸以后也不是你的领导,自己家的长辈,有什么可汇报思想情况的?所以我趁着你下班前,问问你的意见,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你去的话,我陪你。”

  天朝上国,霍金来了都得站起来敬酒。何况她口中的家属,感觉一个是组织部长,一个是人大主任。

  白轩逸此刻头部开始有了胀痛的感觉,但和她与她的话语无关。或许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一样,白轩逸不能回答你眼里的问题,他只晓得,他头痛。这个痛是真真实实的。

  白轩逸说:“麻烦转达,我不去。”

  束若悦嘴唇往上一翘,把僵在那儿的笑容化了:“其实我很想让你去,求着你去,但我学不会像有些男人女人用嗲得出水的声音向你嗔怪,跟你撒娇,我永远学不会像一个坏女孩。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总是太古板了?不得不承认,这跟我的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我爷爷我爸爸都是非常严苛的人,这是我们家族的某种遗传痕迹,我从出生就没有办法决定了。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俩太像了,都一样,这个时代我们身不由己,这个世界纷扰混乱,你几乎不知道该抱怨谁。”

  白轩逸没有收到更新的短信通知,头更疼了,刚才路上给何意羡打电话,他还关机,打两个都是。对外部的一切噪音,白轩逸类似于,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听懂。

  束若悦却白裙飘飘走近了一步:“轩逸,我其实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笨吗?我虽然是个传统的女孩子,但是我真的不傻。你是在怀疑你失忆之后,他们告诉你,我们的交往、我们的婚约是假的,对不对?但是我告诉你,我不怕你的怀疑。因为怀疑是伤害感情的利刃,是落进眼睛里的沙子。怀疑如果不尽快消除,肯定会在两个人心头留下病灶,久而久之便会疾患丛生。但消除怀疑的方法如果不恰当,又会立即让人伤心伤肺,一句话说得不当,一件事做得不对,便有可能让两个人分道扬镳。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一趟来申城,多年以后的我会不会后悔?我真的不想一点小小的怀疑让我们两人的关系做烂船划,但一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很想请旁观者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时能推心置腹交谈的人,也就那几个,我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我要找人倾诉讨主意,我已经变成了所有朋友内心里取笑的对象,但有一点我确信,你可以尽管怀疑我,今天的我、未来的我也不怕你的怀疑。”

  天阴了,要下雨了,看起来何意羡是招呼不打,放他鸽子了。于是白轩逸说:“对你没有感情可言这一点,我从未怀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束若悦对着他的背,高了嗓门:“白轩逸!即便你对我只有哥哥对妹妹的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白轩逸心中一闪而过的怪诞,所谓奇怪,仿佛是以往真实的生活故事中的一页被这句话掀开了一角。这让他停下了脚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束若悦脸上马上就云开雾散了:“轩逸!我是说我们可以慢慢来。首先,我不是一个固执、不识趣的人,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确实不甘心,我原以为我给你带来的是一份惊喜。我知道你或许觉得我有点烦,甚至是一个女孩子在轻贱了自己,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就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的,谁更爱对方一点,谁就得率先忍让。而且,你也要知道,如果我跟和你条件更好的,高个一官半职男人提相同的条件,他们不知道该多么欢喜雀跃。可我就喜欢你,喜欢你气宇轩扬的样子,可能这个词用在一个现代人身上很奇怪,但你的确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是你给我的第一感觉。我也喜欢你总是用行动来表达一切,这叫作虎豹不外其爪,大人物、大英雄自古都是这么做事的。告诉我,是不是我的方式太愚蠢了,你一下子接受不了?要不然,我们就从今天开始,从当下开始,慢慢来?”

  爱情让人脚不沾地。束若悦秋雨之中,快步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白轩逸。

  白轩逸刚刚拂开,她便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泥泞的湖岸上。白轩逸扶住了,她则顺势把身体很大一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两只胳膊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条胳膊,似乎只要他一撒手她便会像一条面粉口袋似的瘫倒在地上。

  束若悦说:“轩逸,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哪里让你特别失望了?你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坏女孩吧?可你如果真的认为我坏得无可救药了,那为什么又要给我惊喜,哄我开心,那又是什么?”

  她手指的是白轩逸药店的袋子里,装的“一桶”饮料。粉粉紫紫,庞大憨厚的体量,粘稠如粥的质感,可能用保温饭盒来装会更加合适一点。

  白轩逸说道:“与你无关。”

  这四个字,恐怕真的是一个临界点。女性的重要品质之一,可能便是不讲道理的天才直觉,束若悦忽然扬起一点笑来:“那是谁有关?何意羡吗?”

  白轩逸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身体里便涌出一股乱流,判断不好这股乱流是多巴胺还是不好的物质。但他是一个自制能力极强的人,这种事情在他身上从不发生,何意羡,仅仅三个字,却至于让他心慌出汗。但是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一切像浮沉的海水。

  “我真的不傻,我说对了!是吗?我就知道,那天庭审,我一个外行人都知道应该把焦点放在法官身上,而不是对面的律师,你和那个律师之间有过什么吧!你为了他,白轩逸检察长,历史性的败诉呀……你也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是,你们都喝了他灌的迷魂汤!魂不守舍?但是束仇在海上失踪了那么久,那何意羡,他问过一句束仇的死活吗?轩逸,连你也心甘情愿在他身边做一只连叫都不会叫的狗吗?”

  束若悦转背离去,几步就登上了自己的车。

  白轩逸迈过去:“把话说清楚。”

  束若悦使劲忍着:“怎么呀,现在想听我说话了?我是不是还要浓墨重彩地以何意羡为话题,作为拉近和你距离的桥梁?迟了,轩逸!一个不保值、直线掉价的花瓶和一个心如明镜的合作伙伴,瞎子也知道如何抉择,但是你不知道!你想还留我?你知道我的好了,你怕我伤心?告诉你,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束若悦的车,几乎与何意羡的车擦身而过。何意羡对于他们俩看得一清二楚,反之则不然。

  这时的何意羡坐在驾驶座上,手肘撑着方向盘,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支撑为一个三角形,把面孔掩藏到了里面。发出一点带了爆破音的笑,小小的气流冲破了上下嘴唇。

  因为下起了雨,束若悦的朋友进车躲雨。女孩叫刘梦圆,虽然被何意羡呲了,但并不觉得呲她的人有多么讨厌似得:“你怎么就笑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好能说?”

  何意羡说:“那么喜欢听我说话啊?”

  “…才不是!去你的,我是说,你把驴唇装在马嘴上,还听起来那么顺溜…那么地……”刘梦圆在副驾驶把脸转向一边,通过窗户的倒影打量旁边的人。

  体制化最大的原因是,它是被设计成所有人都必须同化的机制。是一个模具,一张面具,一张你戴上后就长在脸上的东西。刘梦圆当初也觉得别人惊艳过,但好像一切一切只因世面见得少。

  何意羡说:“你是我老板啊?让我说话算是让我上班,你见过厨师下班还做菜的?”

  刘梦圆说:“这么说,你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听起来像个律师!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

  何意羡说:“干吗要骗你?这样跟你说吧,社会上的骗子分两类,一种是骗色的,一种是骗财的。骗色的最想冒充的是警察叔叔,因为很多女孩子对警察叔叔有种天然的信任感和好感,冒充检察官也是一样的,多正义啊;如果要骗财,骗子最想冒充的是企业家大款和富二代;如果又想骗色又想骗财,最该冒充的是当官的,因为这个社会对权力的崇拜与迷信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大家相信只要手里有了权,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你见过有冒充律师的吗?律师是如果不是碰到非打官司不可的事,一般没有人找我们。下三滥,下九流啊,知道吧?”

  刘梦圆也是受过政治熏陶的人:“城外的人说得都很轻巧,当官可不好当着呢!提个半级多难呢。”

  何意羡露出一个软弱无力的笑,似乎努了很大的力,才把脸上的肌肉调动起来,他想下去抽根烟,还是忍住了:“是吧,在官场上混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复杂就不说了,说简单一句就够了,就似乎表扬了指鹿为马的,提拔了溜须拍马的,累坏了做牛做马的,整死了单枪匹马的。”

  刘梦圆被逗笑了:“你就会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段子。”

  何意羡说:“那我说个现实嘛,以前政府换届、市长更替这种重大变动,都是上头的推荐、组织决定的。所谓民主举荐测评,走走过场,洒洒水。你说票选,也就是科处级别的还用得着。主要岗位得上面圈定了,次要岗位才舍得拿出来投票,还有些先内定了,再搞个装点一下场面。而现在,现在最起码咱们这,那北京肯定更做得先驱,突然把民主测评提到一个很高的地位,就不仅仅是几个领导点头决定就行,民间的观感与选票就重要了。真的啊,搞得像现在民主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用以解决共同事务的程序,然后才是一种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只要基本条件符合的,那就都可能参与进来,不确定性也扩大很多。至于注重廉洁那一条,嘴上说说、纸上写写,就像政治觉悟、思想品质之类一样,只要没被双规、判刑的官员,个顶个都非常清廉。”

  刘梦圆以为他因自己谈兴高涨,其实何意羡只是单纯不能够,不敢于停下来。一停下来,他的心会不可知地往别处去,他的人更是。现在性价比最高的道——逃,但是你的心居住在你躯体的六面墙里,你又怎样逃开你的心?

  刘梦圆说:“所以你嘴巴再厉害也没有用,连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都知道,你得有关系,你得有背景!”

  何意羡说:“我有什么?不但什么都没有啊,老爹植物人,叔叔黑社会,哥哥本拉登,弟弟判死刑。尤其是这个弟弟,就算弟弟不连累,不拖后腿,但是得了绝症,死人的骨头撑篱笆,顶几个用?但你想,讨个好老婆不就都解决了?”

  刘梦圆把他的话掐头去尾,只先是顾着一臊,才说:“你说什么呢!女孩子是你们升官发财的工具吗?难道你思来想去,会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只能靠男人?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你只有把男人玩转了,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我们女孩子自己不能为官做宰吗?非要靠爸爸哥哥靠老公?你三两句话扯回来又开始不尊重女性了!”

  何意羡说:“不要生气,不要着急,我说你了吗?我说你的好朋友悦悦。”

  “什么什么?你就这么看上她了?”

  “谁知道呢,也不一定吧?男红娘不可以啊?”

  “那你可真高尚!”

  “人总不能一直自私。”

  沙沙的雨下,世界上一片烟,化烟化烬。刘梦圆说:“干嘛呀,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何意羡说:“你想是听我骂娘还是听我吐苦水?”

  “算了算了,你忙去吧,搞得像我要你施舍似的!”刘梦圆嘴一撅,“不说话也行,那加个微信!”

  何意羡刚重启手机,白轩逸的电话就接了进来。

  何意羡就只有喂喂喂地叫上一阵,假装信号不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然后突然把机关了,装作手机突然没电的样子。

  刘梦圆却缠着他要加微信,何意羡说:“行了行了,我投降。”

  刘梦圆说:“哼,投降也不是真心真意的。”

  “好好好,我的真心真意早让狗吃了,怎么样,我去死,这总行了?”

  手机亮了,但来电摁掉。最后一次终于接起来时,何意羡分明能见到远处的白轩逸,还在细雨中等着他。

  何意羡抢先说:“…喂,弟弟啊,你那些鸡巴鸟事你自己去管吧!你哥我跟几个法院的朋友约好了,准备打一个通宵的麻将。啊,而且咱两现在在一个案子上,好像我们不是在依法办案,而是在进行什么派系斗争,这就不好了!挂了!”

  刘梦圆听到他舌头都打卷了,递一瓶矿泉水给他,发现何意羡的手连半瓶水都抓不住似得,抖个不停。

  这双手,刚才不是还好巧的嘛?束若悦与白轩逸谈话的那段时间,何意羡低着头用它把狗尾巴草,编了两只兔子。刘梦圆拆了,何意羡就拆了编,一直编,也不讲一句话。

  白轩逸听了说:“弟弟?”

  刘梦圆偷着笑望着他,何意羡也笑道:“怎么,你失忆了连弟弟都不认了?”

  白轩逸说:“我现在要回去办公了,晚上我来找你吧。”

  “干吗这样?”何意羡只觉缠人喉咙的窒息感,匀了匀呼吸,他慢而有力,“白轩逸,干吗这样?”

  白轩逸失忆,何意羡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要真失忆,不光白轩逸一个失忆吧?有时候,何意羡自己也怀疑,是否也假作真时真亦假了,也真的失忆了。否则为何分别的这些日子来,长期以来所拥有的对于白轩逸的心理优势,要和哥哥天长地久所有理所当然的感觉,早就像蚕抽丝似的一丝一丝地丧失殆尽了?

  理念上的清醒明白是一回事,现实的状况是另外一回事。何意羡今天不还是奔着来见他了吗?怪他太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跟他缠绕在一起思考,热病似得反复,把他折腾得够呛。  可是,到了眼见为实的这时刻,何意羡才有了刑满释放的感觉。

  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何意羡笑了出来:这个雨,很醒脾啊!

  这感觉如何形容?笑是对的,哭也不是错,只是别那么难堪吧!

  可这不正是如何意羡过去所愿,乃至祈求过的?

  忽然的事情其实从来就未曾忽然过:月湖边上菩提籽浸泡过的“忘情水”,许的愿,甚至连那湖心岛就叫作“太上忘情”。停在这里,早该是他们无言的结局了,是老天在帮他。

  何意羡不想撕下这张假的脸孔,就让它同时也长在心里。

  “白检,不用见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何意羡说:“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就是你和我没有什么可讨论的。真挂了。”

  白轩逸说:“你的饮料、你的药,还有你的戒指,我放在哪里?或者寄给你?”

  何意羡说:“搞得这么隆重,跟递交国书似得。吃的喝的你自己带走吧,戒指……戒指不值钱,你就扔湖里吧,我这一辈子也不想看到它了。”

  白轩逸说:“很像婚戒。”

  何意羡一刹那呆在了雨声中。他全然不能回答的模样,就像断了手的人不晓得何以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杯酒。

  白轩逸去北京手术之前,那十二个苹果之后,曾经给他发过一条短信。

  短信内容太直白太傻了,傻得自己发送完也要撤回:小羡,我订好了戒指,等我回来,和你求婚。

  这个惊喜甚至还是何意羡自己去揭开的。戒指订做了许久不取,后来何意羡取走了白轩逸先生预定的婚戒。自那以后,从未离身。

  昨日从车外掉出来,只为了看哥哥是当真忘了?还是一如自己,唯唯否否,虚与委蛇了这半年之久,长久处在一种对一群仇人摇尾乞怜的状态?

  何意羡说:“我不能要了,你现在扔了。”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湖面传来轻轻噗通的一声,一涡半转的涟漪,只在极短的梦境中自开自落。雨还在下,白轩逸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