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情况确实比宋景想象中的复杂,人口容纳过多,粮食储备消耗过快,劳动人口与生产岗位的不匹配,以及虽然有辐射屏蔽装置,但是由于畸变的潜伏期不定,人们可能在进岛之前就处在潜伏期中了,于是断断续续还会有人畸变,时不时就会引起安全问题。

  与此同时 ,基地军部情况也相当复杂。

  基地由联盟和临近几个板块的数十个独立帝国共同出资建造,容纳了来自各方的权力体系,外表看似是一个共同体,实则内部权利的分布犹如一盘散沙。有时候一项计划的实行,只有部分人知情并颁布执行令,而是否停止要看何时引发另一部分人的不满与异议。

  曾经,对于处在潜伏期的人陆陆续续畸变的问题,基地采取的措施是供给生物科学研究室做实验,后有内部部分人反对,说要顾及人道主义问题,考虑畸变者亲人们的心情,于是改成一旦发现立即捕获并击杀;对于粮食储备消耗过快的问题,一开始采取的是积分制度,靠清洁打扫、搬运押送、农作物劳动、生产制造所积累的积分换取食物份额,后又有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因为僧多粥少,岗位少而岛内人口多,大部分人都无法用劳动积分换取食物,于是施行一段时间后又取消了,改换成按人口分配。

  在最重要的生存问题上,大家的意见也并不统一,不可避免地分成了不同的阵营。

  这些情况,三言两语沈一声压根没法跟宋景说得清楚。尤其是,那个搜寻营救计划,也是属于这种情况。

  她没有办法告诉他,就在几天前,他进入基地的同一时期,由于又爆发了潜伏期的畸变者袭击事件,以及一些人口管理和环境预测等问题,这个计划已经在会上被叫停了。她的老师莫斯教授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去重启它,再者说口说无凭,老教授要如何交代信息的来源,又要如何凭借一句话让人相信龙城幸存者和婆罗门根的存在也是个问题,更别提由于在生存危机的问题上站队,他们实验室自身都已经难保了。

  这些事情一旦说了,宋景就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该说他所处的环境太过单纯还是他太过天真呢?没有考虑后果就只身一人闯进人类基地。

  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还清醒地保留着身为人类的意识和情感,因为他的畸变还没有完全化吗?又或者因为他是特殊个体呢?不管是哪一种,他的清醒某种程度来说对她并不是好事,那只会增添她的优柔寡断和困扰罢了。

  从宋景的颈动脉拔出采血针,她拿过沾了药剂的止血棉签按了片刻。

  再拿开时出血点的血已经止住了,她又仔细地擦了擦周围沾染的零星痕迹,直到几乎看不到为止。她看了一眼仍旧闭着眼睛昏睡的宋景,即使发现又能怎么样呢?她还特意避开手臂采血,还是不想看到宋景对她失望的眼神吧……

  虽说已经没有足够的条件进行更深层的实验了,但莫斯依旧希望能多存储一些宋景的血样。

  将血样递给站在门外的助手时,另一人忽然急匆匆地跑来:“沈博士,军部来了几个人,拿着许可文件,说要调走冷库里的天泽IV号。”

  沈一声脸色一变,立即终止了手上的工作:“快去通知老师。”

  在几人离开的十几分钟后,明亮的灯光下,本来依然在昏睡的宋景悄然睁开了眼睛。

  冰蓝的眸子里一片冷漠,毫无人类感情。

  -

  麻疆。

  进入麻疆地界之后,循着宋景气味沿路寻来的赵乾朗就失去了线索,麻疆刚刚经历过战斗和融合,杂乱浑浊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城市,宋景的气味隐匿在了茫茫人海中。

  夜晚,整座城市正在狂欢庆祝胜利,畸变体士兵们载歌载舞时,一名巡逻兵忽然被人掐住了要害,狂欢中的畸变体们停下来。

  “那个人类基地怎么走?”

  那只巡逻兵吓得要死,被胁迫着带了路。

  延长的海岸线边延绵了十几公里的红树林,此时已经异变,在夜空下张牙舞爪的,一条断了前路的跨海大桥笔直地横亘其中。赵乾朗远远地看到一个墨点儿大的岛屿缀在一片波澜翻涌的海中,几乎同为一色,非常地不显眼。

  断桥只有十几海里长,再远就断了,赵乾朗拎着只小鸡一般拎着那只巡逻兵:“怎么进去?”

  小兵战战兢兢,哭丧着脸告诉他,没人能进岛,进岛的途径是基地控制的。

  又问:“最近有没有人进过那座岛?”

  巡逻兵哪里知道有没有人进过岛,它只是个边缘的小兵,抖得跟筛糠一样,它感受到身边这位身上强大的威压,那是它在这座城市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强大气场。

  赵乾朗忽然拎着它转过身,身后几百米处,红树林密密麻麻枝丫的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蛰伏的畸变体,它们手拿枪械武器,弓背弯腰,显然把赵乾朗的出现当成巨大的威胁。

  赵乾朗旋过身来,它们便一动也不敢动,警惕地望着他。

  “带我去见你们首领。”赵乾朗望了一眼那些枪械,说。

  城中心的一座废弃大楼处,室内燃着明亮的火光,一群人坐在会议桌旁,正在商讨着什么。忽然像是有人感应到了什么,停下话头扭头望向大门处,立刻,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神色变得警觉,但还未做出什么反应,门忽然砰一声被暴力破开了。

  木屑飞溅,一个高大的人影拎着一个瘦弱的巡逻兵闯了进来。

  “谁是这里的领袖。”

  屋里原先的那几人立即进入备战姿势,此时一股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弥漫开,众人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你是什么人?”一人问。

  “谁知道怎么进涂海上那座岛?”赵乾朗与他同时开口。

  “你要进岛做什么?”

  “找人。”

  宋景打算离开这里。

  外面在吵闹,宋景竖耳听着,他听得到沈一声跟两个女助手义正词严的辩驳声,另有几个陌生的男声,低沉粗犷,想必是来自军部的人。

  宋景打量这间钢铁制造的房间,琢磨着逃出去的方法。

  他早就察觉不对了。

  装饰得越来越舒适的房间并不是因为他对人类有多大的功劳,而是在安抚他、希望他对环境满意从而增加他的耐心,没有解开的铁链是对他的警惕,他数次醒来后发现的脖颈上的针眼,则代表着他们在他昏睡的期间从他身上抽取血液进行研究,而以他的警觉度和敏锐性却对此一无所知,说明他们在给他的食水中下了东西。

  沈一声一直在拖延时间。

  而他虽然隐约觉得不对,却一直没有往深了想,想起几天前的天真愚蠢,他此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怎么能一头热血不顾后果地就闯进基地,还天真地认为沈一声必定会帮他呢?就凭曾经有过那么一点交情?

  他此时甚至不能理解出发时的那个自己——人类的死活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转动机敏的眼珠,打量房门和围栏,又将目光移到洗手台下的排水口和天花板上的通气口。如果能逃出去,他还想去偷一份沈一声的研究报告,他不能不为了他和赵乾朗的以后打算。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用点手段从沈一声嘴里挖出点东西。

  如果数天前的宋景看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也会心惊于他那份非人的冷漠和精明凉薄的神情。

  外面争吵的声音渐渐停止了。

  宋景分辨出那几个男人走出去时的脚步声,又听到实验室的人回来时杂乱却沉重的脚步声,沈一声在跟另一个苍老男人说话。

  “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恐怕他们还会再来的。”他听到过那声音几次,知道是沈医生口中的她的老师。

  “下次来,恐怕他们会用别的法子让您交出去的。”

  一个女助手的声音弱弱的:“要是没有研发这东西就好了。”

  被沈医生呵斥了一声,声音渐行渐远。

  这天晚上,沈一声给宋景送餐时,宋景问她:“天泽IV号是什么?”

  她一惊:“你怎么知道?”随后看了看他的耳朵,“你听到了?”

  她的眉毛拧起来:“你先吃饭。”

  宋景没动,似乎就等着她开口,空气变得尴尬起来,沈一声四处望了望,发现饮用水也丝毫没有减少的痕迹:“怎么也没见喝水……”

  宋景还是没答。

  她拧着眉毛犹豫了会儿,才很艰难地说:“是我老师之前阴差阳错研发出来的一款药剂,对动植物都有很强的毒性,基地一些人想从我老师手上拿走,拿去对付畸变体,但是我老师不赞成,我们都不赞成。”

  “宋景,这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打它主意的人虽说来自基地军,但组成基地的是除了联盟军还有数十个其他独立帝国,漏洞大融合之后,汇集到一处组成一个共同体,掌权的成分非常复杂,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她一边挠着眉毛一边说。

  “所以,你的老师根本没有权利能够帮我,对吗?”

  沈一声忽然噤声,她本来不想说的,但是觉变已经很烦心了,不自觉地就顺着宋景话赶话说到这里,她无法否认,但也不想回答。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想点别的理由搪塞过去,抬起头,看见宋景清醒的眼睛,和一口未动的食物,忽然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的老朋友只是天真,但不是傻子。

  听到了这一句,未免没有听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