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却并没有止歇的意思,淅淅沥沥地落进荷花池里,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愈发翠绿,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齐子元倚在在围栏上,遥遥地望向池中,听着雨滴敲打着荷叶的声音,思绪不自觉地飘散。

  齐让沿着游廊一路而来,入眼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放缓了脚步。

  大抵是清瘦了太多的缘故,齐子元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两颊的软肉消退了不少,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上平白多了点棱角,修长挺拔地倚在那里,让齐让莫名有了一种那个单纯而又天真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

  竟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其实前一日江维桢说得也没错,有些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齐让也会觉得自己矛盾的神奇。

  一边觉得这少年聪敏通透,处事稳妥,思虑周全,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要给他引导和照顾。

  就像现在,看着他长大本应该是欣慰的,却又忍不住会觉得心疼。

  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将这少年一直呵护在羽翼之下,替他承担和面对外面这些风雨,让他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如往日一般天真烂漫。

  但……没有人比齐让更清楚,齐子元的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是因为被呵护。

  他或许还有稚嫩和不足,却始终是坚定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人裹挟着生存。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思量间齐让走进了亭子里。

  正在观雨的齐子元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齐让脸上,立时弯了唇,眼角眉梢漾出笑意:“皇兄!”

  “刚更衣耽搁了一会,”终于又瞧见久违的笑容,齐让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久等了。”

  “还行,不算久等,”齐子元指了指旁边石桌上的茶壶,“茶还没好呢。”

  齐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鼻息间闻到了新茶的清鲜的香气,和亭子外延绵的细雨意外的相和。

  让人确实有了点品茶赏雨的兴致。

  顺势在石桌旁坐下,齐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到齐子元脸上:“昨晚睡得还好?”

  “嗯,早早地就睡了,一觉睡到今晨,一个噩梦都没做过,”齐子元在对面坐下,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一眼,而后才抬头看向齐让,“江公子怎么不过来,我正好当面谢他呢。”

  “他说最讨厌下雨天,”见齐子元提起了茶壶,齐让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杯盏,放到齐子元面前,“既然见了效就多喝几日,难得闲暇,也该好好养养身子。”

  “好,皇兄放心,”齐子元倒了盏茶,送到齐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捧在手里轻轻嗅了嗅,“说起来,我以前也最讨厌下雨了。”

  齐让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目光却落在齐子元身上:“现在不讨厌了?”

  “以前讨厌下雨,是因为下雨天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倒是觉得坐在这儿安静地看会雨也挺好的,”齐子元喝了口茶,弯着眼睛笑了一声,“可能因为长大了。”

  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却戳破了齐让刚刚一路过来时的心事,他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点了点头:“是长大了。”

  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感慨。

  齐子元却听了出来。

  不仅听出了其中的感慨,也听出了掩藏在其中的心疼。

  看着面前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齐子元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低低地开了口:“皇兄。”

  “嗯?”不出所料的,立刻就得到了回应,齐让偏了偏头,眼底带了点困惑,“怎么?”

  百般的情绪涌上心头,让齐子元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齐让,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

  这其实是一个格外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不介意,而是点了点头:“好。”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自己说什么,齐让都会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不要解释,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好”。

  心底百般的情绪突然间就都散了个干净,齐子元低头喝了口茶,也跟着点头:“是挺好的。”

  齐让抬眼看他:“什么挺好的?”

  “现在,”齐子元缓缓道,“就这样,挺好的。”

  其实很多话也未必非要说出口。

  最起码当下这一刻,齐让是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吗?

  至于未知的以后,那就留给以后的自己吧。

  齐让仿佛感知到了齐子元的想法,抬起茶盏和他手里的轻轻碰了一下,而后点头:“是挺好的。”

  都说春雨绵绵,已经入了夏,这雨居然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索性闲来无事,齐让和齐子元便一直坐在这亭子里赏雨,顺带真的品起了茶。

  大概是平日里茶喝得多了,齐子元也逐渐能尝的出这江州送来的新茶和过往喝惯了的北苑茶的区别,当着齐让也不怕被嘲笑,肆意地谈论自己的感受,齐让安静地听着,后来便顺着讲起了《茶经》。

  原本只是早年闲暇时无意间看过的书,齐让讲起来的时候语气也是淡淡的没有波澜起伏,齐子元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经隐藏的憧憬。

  齐让喝了口茶,回过头迎上那双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对茶感兴趣了?”

  “是有点,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品类的茶,同样一种茶又有那么多不同的喝法,”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感慨,“还有点羡慕陆羽……走遍大江南北考察茶事然后汇著成书,可能历经了辛苦和坎坷,但终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儿,应该是很快乐的吧!”

  齐让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吗?”齐子元歪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喜欢到一直记在心间的事儿……唔,应该有过一些一时兴起,就像我之前说,很小的时候想到星星上去,等慢慢长大了发现很难实现便也不再执着,到来了……到登基之后,只想着能做好当下遇到的每件事儿就好。”

  说到这儿,他回转视线看向齐让,“要非说喜欢做什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做当下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这其实算得上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听懂了。

  迎着少年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临近晌午,雨势渐渐小了,有了止歇的迹象,星星点点地落进荷花池里,溅起阵阵涟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齐子元抬眼,看见陈敬沿着游廊一路小跑着过来,不由皱起眉:“难得雨停了,还想着待会和皇兄一起用个午膳,但看陈敬的样子,该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没关系,”齐让放下茶盏,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陈敬,“出了天大的事儿,午膳也是要吃的。”

  “好,”看见齐让的样子,齐子元心头涌起的那丝不安散去,点了点头,“吃饱了饭才有精力解决问题。”

  说话间陈敬已经进了亭子,先朝着二人各自行了礼,才又看向齐子元:“陛下,京兆尹来了。”

  “嗯?”齐子元有些许意外,“孙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宋樟找到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陈敬回道,“孙大人急匆匆的,说是有事要禀奏,奴婢就赶忙过来了。”

  “那我……”

  齐子元看向对面,刚想开口告辞,齐让也跟着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起去,等料理完了,一起用午膳。”

  齐子元弯了眼睛,笑了一声:“好。”

  陈敬办事素来妥帖细致,不仅给孙朝上了茶点,还让人专门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是省了齐子元进门瞧见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时,勾起一些过往的回忆。

  眼见齐让和齐子元一同进门,孙朝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起身施礼后,也不等回话,径直开了口:“陛下,太上皇,宋樟找到了。”

  “果然找到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着问道,“在哪找到的,审了吗?”

  “在城西的护城河里,”孙朝敛着眉头回道,“仵作看过了,是被人从后面敲昏之后扔进护城河里的,看样子已经有七八日了。”

  “七八日?”齐子元推算了一下时间,“所以他离开铺子不久,应该就被人害了?”

  “是,”孙朝点头,“算起来应该是跟宋大人一日。”

  “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提起宋清,齐子元眸光微暗,不自觉地咬紧了唇,“但他这么死了,那幕后的黑手岂不是更难查了?”

  “喝口茶,”一直没说话的齐让突然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而后转过视线看向孙朝,“若光是这件事,不至于你亲自跑这一趟,还有什么?”

  “确实还有,臣……”孙朝缓缓道,“臣想着宋樟是查清这个案子的关键,但不至于他死了这案子就变成了无头案,他死了,他的尸体总还是能发挥点左右,所以就带去给宋管事见了一面。”

  齐子元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思绪微转,便明白了孙朝的用意。

  那个宋管事毒害宋清也好,求死也好,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宋樟人死了,再一味掩盖跟隐瞒又有什么意义?

  不说他对宋清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歉疚,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却被害死,纵是再软弱无能的人,对那幕后的黑手也总该有恨吧?

  这个时候来审问宋管事,说不定比把活着的宋樟拉到他面前当做威胁还要有效。

  齐子元回过神来,看向孙朝:“审过了?”

  “这个宋管事年岁大了,瞧见亲生儿子的尸体,又是在水里泡成了那幅样子,当场就吓昏了过去,”孙朝语气淡淡的,还透着些许嫌弃,“臣找了郎中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把人叫醒,然后就又和那日一样又哭又嚎、寻死觅活,最后臣不耐烦了,说要把宋樟的尸首丢进后院喂狗,他才稍微缓了点老老实实地答起话来……不然臣还能早些过来。”

  “你……”

  齐子元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孙朝,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自己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应对和处理这些事上,果然还是要专业人士。

  眼见孙朝面前的茶盏空了,齐子元示意陈敬又给添了茶之后,才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都知道什么?”

  “其实大都跟猜的差不多,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太一样,”孙朝朝陈敬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而后喝了口茶之后才开口,“这个宋管事算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来在宋府里也算尽心尽力,对宋大人也是心怀感激的……”

  偏偏慈父多败儿,养了宋樟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的废物儿子。

  那铺子不大,本也只够用来维持生计,加上宋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性,一年到头也赚不得几两银子,时不时的还要宋管事拿钱去填补,时日久了,宋管事那几分月银也不够了,宋樟便将主意打到了宋府。只是宋清是个寒门出身,没有家底,又是个清廉的性子,阖府上下的开销全靠着一点俸银,连稍微值钱一点能拿去当卖的东西都找不到。

  直到偶然一日,宋樟到府里找宋管事拿钱,撞见了不知道哪来的举子提着东西上门,便冒充了府里的小厮将东西收下,然后再偷偷带出去典当。

  然后就尝到了甜头。

  起初宋管事并不知情,到后来无意中撞破,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只能选择帮着掩藏。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瞒天过海下去,却突然有一日,有人到铺子里找到了宋樟,手里拿着他过往典当的记录,要他把一封信藏进宋清的书房。

  一封信而已,还是一封本来就写给宋清的信,总好过做下的事儿闹到宋清跟前,甚至再因为偷盗主人家东西被送进官府。

  直到京兆府的府役搜出那封信,宋清因为舞弊案被关进了京兆府,宋管事才终于意识到,事情要远比自己想得要严重。

  那个人再次找到了宋樟,这次要他把一包砒/霜下进宋清的食物里。

  得手的话,宋樟会得到一张不菲的银票,还有离开都城的路引,如若不然,他会因为偷盗和参与陷害朝廷命官被下狱,然后在牢里丢了小命。

  对一个赌徒来说,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选择,宋樟做了选择,收下了那包砒霜,交给了唯一有机会在京兆府的严防死守下接触到宋清的宋管事。

  宋管事自然是有犹豫的,但是面对唯一的儿子苦苦的哀求,甚至还有以死相逼,到底还是收下了那包砒霜,然后在那晚去送衣物的时候,悄悄地倒进了对他毫无防备的宋清的茶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