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 就入了六月。
谢逍公一直没有音讯,东陵国的仲夏大雩大祀却到了。
古有父天母地的说法,仲夏的大雩大祀就是祭地的仪式, 主要是为了向上苍祈福,保佑农作物丰收。
一般会由帝王或储君先去皇家的祭坛举行祭礼,再前往寺庙上香祈福。
京城内其实是有皇家寺庙的, 但眼下卫霆州病重不起, 卫之淮举行完祭祀仪式之后, 却突然将上香祈福的地点改到了法源寺。
也不管下面大臣的议论声, 只身带着一队随行护卫,就擅自离宫了。
这天阳光正好, 江竹和叶安年正在他们的小院里荡着秋千晒太阳。
子妤脚步匆匆的进来,对江竹道:“法源寺来了个小沙弥说要见你, 有要紧事。”
江竹用脚停住了秋千,对叶安年道:“我很快回来。”
说罢,起身跟着子妤走了。
叶安年目送两人的背影走远, 一个人悠悠的晃着秋千。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些不安。
江竹这一去,就去了许久。
叶安年左等右等,没等到他回来,却等来了子末。
少年笑嘻嘻的跑进来, 手里还拎着个空篮子, 对他道:“少君,带上阿梨,咱们去后山摘杏子吧。”
叶安年从秋千上起身, 见他欣喜的样子,却总觉得哪有不对。
“你们斋主呢?”
“斋主还在前面跟子妤姐他们谈事情。”子末道, “咱们先去,他说忙完了就过来。”
叶安年正犹豫,听见动静的阿梨从楼上跑了下来。
“摘杏呀?好哦好哦!”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到叶安年身边,拉住他的手:“叶哥哥,咱们去吧!”
不待他多想,已经被子末和阿梨闹着往后山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涨势茂盛的草药田,子末领着两人往稍远一点的林子里去。
“这山上的野山杏可甜了,你们肯定喜欢。”子末嘀咕道。
“嗯。”叶安年心不在焉地应声。
“有我们上次吃的枇杷甜吗?”阿梨追着问。
……
江竹跟着子妤去前院见了那小沙弥。
小沙弥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年纪不大,却很是沉稳。
但他此时神情凝重,见两人来,立刻行了个佛礼。
直接对江竹道:“江斋主,事发突然,小僧就长话短说了。”
“今日是仲夏大祀,太子本该去光明寺上香祈福,却突然带人来了我们法源寺。
敬香之时,山上又突然起火,眼下火势猛烈,全寺僧人都已出动救火和疏散香客,无暇他顾。”
“小僧赶来之前,主持已被他带来的一人拖住,那人看起来功夫不弱,似是武林中人。
这会儿,他恐怕已经带着人往山上来了。”
“他这是早有预谋?”子妤脸色十分难看。
江竹也皱起了眉:“恐怕是打算彻底撕破脸了。”
之前,他们双方因着老皇帝卫霆州、谢逍公还有尘芥主持三人之间的关系,一直维持着面上的平衡。
卫之淮早就有心对白鹤斋动手,但碍于法源寺的关系,只得作罢。
又因着自己的父皇,他甚至连白鹤斋在外的药铺医馆都动不得。
反过来说,江竹也早就有杀掉卫之淮的心,但同样碍于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到头来就只是废了他一条腿。
“看样子,老皇帝恐怕要不行了。”江竹轻舒了口气。
回想起谢逍公突然受召入宫,怕是他们师兄弟俩见的最后一面。
老皇帝命不久矣,这个平衡也终于要被打破了。
待客厅的隔壁就是书堂,数十名白鹤斋弟子的朗朗书声,清朗有力,声声入耳。
江竹上前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膀:“小师父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方便回法源寺了,不如现在白鹤斋喝杯茶,听听弟子们念书,或者到处转转。”
那小沙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朝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江斋主万事小心。”
江竹点了点头,跟子妤一起出了待客厅。
他径自往大门外走,子妤跟在他身后,面露担忧。
“斋主,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是回去……”
“他敢来,就不会是没有准备的。”江竹打断她的话,“没听刚刚那个小师父说吗?尘芥主持被人拖住了。”
尘芥主持的功夫不凡,一般的人可拖不住他。
子妤沉默了。
江竹道:“先看看再说吧。他要见的人是我,我总不能躲着不露面,让你一个人顶着。”
说话间,一道凌厉的罡风迎面劈来,白鹤斋门口的石碑被波及,一下成了碎片。
两人同时向两边闪避,赫然就见卫之淮出现在白鹤斋的大门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一对穿着穿着黑色衣衫的兄妹。
哥哥独臂,肩扛大刀,妹妹丰姿曼妙,手持骨鞭。
“哈哈,看来本宫还是走漏了风声啊,本宫都还没攻进去,你们就先出来迎了?”
卫之淮手拿一柄折扇,笑得志得意满。
江竹勾了勾唇:“放火烧山,还请了帮手,太子殿下这是狗急跳墙了?”
“独臂夜叉,鬼鞭夜姬,啧啧啧,都是罗刹堂的人啊。这对兄妹可是“王”字级别的杀手,少说也得万两白银起价,太子殿下破费了。”
罗刹堂,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杀手门派。向来拿钱办事,不涉党争。
内设杀手排名:天、王、侯、士、卒,五个等级,每个等级又有甲、乙、丙、丁等更详细的划分。
士、卒两级,少则五十两,多则百两银子就能请到;侯级三千两起价,多则上万两。
至于王级,起价就要五万两;天级的话,光起价就要一千两黄金。
“江声晚,本宫且容你放肆。”卫之淮不悦的双眼眯了眯,“等这白鹤斋被烧成灰了,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那便试试吧。”江竹掸了掸袖子,抬手间,一枚十字袖箭突然射出,正好钉在卫之淮的折扇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弹指间,卫之淮盯着扇面上的题字,“厚德载物”的“厚”字赫然被钉穿了。
他的脸色“刷”地黑了下来。
江竹毫不避讳的笑起来:“殿下的德行深不深厚,暂且不说。我倒是觉得殿下的脸皮,配得上这个字。”
“江声晚!”
卫之淮怒意横生,对身边的两兄妹道:“还不快上!”
夜叉、夜姬闻声而动,直朝江竹袭去。
子妤立时挡在江竹身前,挡下两人的招式。
江竹借此和对方拉开距离,足尖一点,就跃出数丈,夜叉见状顿时扛着刀追了上去。
江竹脚下生风跑的飞快,一边溜着夜叉,一边朝子妤喊:“你们小心点打,别把我这白鹤斋给拆了!”
“哼,”卫之淮冷哼一声,突然阴笑起来,“本宫也觉得这地方不错,拆了可惜。不过等你死了,倒是可以改成本宫的行宫,再把你那小夫郎豢养在这,岂不美哉。”
江竹面色一凝,突然调转方向直朝卫之淮而去,夜叉提刀紧追,劲猛的罡风一道道劈砍在他身后。
但他全然不管,只盯紧了卫之淮。
卫之淮暗骂一声,被逼的拔剑。
两人拆了几十招,江竹耐心告罄,击飞他手中的佩剑,以手为爪,直取他颈项。
夜叉举刀攻来,眼见只差几寸,一枚袖箭飞出,将刀刃击偏,只斩落了他一片衣袖。
江竹却已将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抵在了卫之淮脖子上。
“在此之前,我可以先送你上路。”
“是吗?”卫之淮被他制住,却丝毫不见慌张,“可你如今也只剩下一两成的内力了吧。等你体内的鸩毒发作,还能撑多久呢?”
不知是不是应了他的话,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自胸腔里蔓开来。
江竹握着匕首的手抖了一下,就见夜姬挥起骨鞭朝自己抽来。
子妤想要上前帮忙,被夜叉拦住,眼见那带着倒钩的骨鞭直朝他背上袭去,江竹没躲,直接将匕首刺进了卫之淮的脖颈。
霎时,鲜血汩汩涌出,与此同时,他的背上一阵剧痛传来,被骨鞭抽中的地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江声晚!疯了!你疯了!”卫之淮嘶声大叫。
“你……!”他‘嚯嚯’的喘息着,“就算你杀了……本宫,你,你也活不了!”
“殿下怕死吗?”江竹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片羽毛,身上的剧痛让他的呼吸都弱了许多。
“反正我也要死了,一起吧。”他叹气道,“你不死,我也走的不安心。”
滚烫的鲜血流了他满手,眼中所见之处一片殷红。
江竹有心将刀子再扎的深一些,可毒发的剧痛和背上的伤,让他根本抓握不住。
——当!
匕首脱手,砸落在地。
“斋主!”
子妤的声音乍然响起。
江竹的眼前却越发模糊,最终,眼睫颤了颤,彻底闭上了眼睛。
……
后山。
三人不多时就摘了满满一篮子山杏。
叶安年一边摘着杏子,却一边心不在焉的往山上望。
子末见他望着山上的屋舍出神,走过来道:“少君,你在看什么呢?”
叶安年回过神,看了看自己脚边已经装满的篮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啊,这就回去么?”
子末却突然犹豫起来:“再待会儿吧,我看阿梨还没玩够……”
“阿梨累了。”
手里拿着草编小猫的小姑娘却很不给面子,走过来拉住了子末的手晃晃:“子末哥哥,叶哥哥,咱们回去吧。”
“可是……”
子末还想再说什么,叶安年却直接牵起阿梨的手,径直往回走。
子末没法,只好跟上。
正眉头紧锁的琢磨该找什么借口拖延时间,却听叶安年突然道:“那边怎么起了那么大的烟?着火了?”
子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浓烟四起,而且似乎还在朝这边逼近。
“先回去!”
他心下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