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中又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将整个世界变成素白的一片,宣室殿中的地龙也比以往烧得更旺。

  “陛下, 今日是小雪,外面也下雪了。”福公公站在姬昭的卧榻旁轻言细语地和姬昭说着话, 希望能够唤起姬昭的注意力。

  然而身体消瘦面色苍白的姬昭双眼却是无神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不做任何反应。

  福公公见此忍不住想要落泪, 自从那日陛下得知自己是依靠摄政王的血续命之后, 他就再也不与人说一句话, 也不吃任何东西,就算喂进去最后也会吐出来。

  对于摄政王,姬昭更是不愿意见, 萧衍一来,他便将头扭过去,甚至睁着眼睛一直不愿意休息。

  “陛下,您就可怜可怜老奴吧。”福公公端着一碗米粥擦着眼泪道。

  三日过去, 姬昭肉眼可见地在消瘦, 就算他们做得很多也于事无补,因为陛下他根本就不想活了!

  “陛下, 你这样, 让老奴以后在泉下怎么跟先帝交代啊?”福公公再一次出声道。

  姬昭盯着床帐上的花纹, 神情有几分空洞,对于福公公话语他没有任何触动, 小皇帝早就死了。他死了, 不会有人伤心, 也不会有人心疼,自然更不必与人交代什么。

  福公公见此不再说话, 只能默默地守在姬昭身旁。一时间,偌大的宫殿中一片死寂。

  而在另一边,摄政王萧衍靠在床柱旁慢慢地用纱布缠起自己的手腕,纱布下面是无数条伤口。

  等将最后一圈纱布绕完之后,萧衍才慢慢抬眸看向一旁的李盈则,光线打在他略显消瘦的侧脸上,竟然带出了一种极其锋利的俊美。

  “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突然心存死志?”

  萧衍一直知道,躺在病床上一心求死的少年在一开始是很想活下去的,毒发之前每次喝药都很积极,带着对生的渴望。可是毒发之后,这份渴望从姬昭身上消失了。

  “或许是怕你损耗自己的寿元,不愿意喝你的血续命。”李盈则开口猜测道。

  萧衍用身上的精血为小皇帝续命,这本就是十分损耗自身的事情,小皇帝视萧衍为最亲的人,自然不愿意让萧衍为其如此牺牲。

  对于小皇帝心存死志这件事,李盈则也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如果让小皇帝这样死了,那么他和姬恒所做的一切都白废了。

  “不,不对。”萧衍回忆着姬昭毒发之后所有的事情,他能够感觉到喝自己血续命这件事只是压倒姬昭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姬昭萌生出了死意?

  萧衍闭目沉思,回忆着被自己忽视的细节。

  猛然间,萧衍睁开了双眼,一旁的李盈则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想到了什么吗?”

  萧衍想起,姬昭第一次毒发后问他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他的回答是将对方当做了子侄。之后,姬昭的身体便僵住,闭上眼睛说了一句“只是子侄吗?”

  此刻,萧衍只觉得抓到了某些东西,但是却不甚明确。

  “怎么了?”李盈则见此不由焦急地再次开口问道。

  萧衍抬眸看着李盈则道:“陛下问我,只是子侄吗?”

  那么,不想做他的子侄,昭昭又想做他的什么呢?一时间,萧衍有些拿不准。

  一旁的李盈则闻言愣住,这句话的确是充满了怪异感。只是子侄吗?那便是不满足于做萧衍的子侄,陛下想要的是萧衍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那便是……

  一个答案在李盈则心中呼之欲出,但是却吓得他连忙闭嘴,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起了萧衍的神色。

  萧衍低垂着眼眸,神情让人看不清,他想过那个可能,但是他却不敢确定。

  昭昭,也是喜欢他的?

  这般想着,萧衍起身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李盈则不由出声问道。

  “去找福公公问一些事。”

  说罢,萧衍便消失在了门外。

  …………

  宣室殿中一片死寂,萧驯的到来惊起了宫人的一片惊呼之声,不顾宫人阻拦地闯了进来。

  福公公看见萧驯连忙开口道:“萧小将军快劝劝陛下吧。”

  萧驯走到姬昭的床前,躺在床上的少年消瘦得可怜,眼睛里一片死气沉沉,再也不见往日的神采。

  他早知道姬昭病得很重,可是当他亲眼看见时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昭昭。”萧驯出声喊道,他早就想这样喊了。

  然而床上的小皇帝却是不理人,也不计较自己叫了他的名字。

  萧驯伸出手摸了摸姬昭犹如海藻一般的长发道:“我知道你喜欢叔父。”

  姬昭闻言不为所动,喜欢又如何?对方只将他当做子侄,即便是将他当做子侄也是因为他是小皇帝。

  “但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你。”萧驯在姬昭的耳边低声道。

  话音落下,姬昭的瞳孔微睁,有几分不可置信。

  而萧驯却是道:“长安之中心怀不轨的人说你是暴君,谢檀书斩断了他们的手,说严刑逼供的是他,严苛刑法的是他,骂名是他的骂名,何必全部推到陛下身上。”

  姬昭心中闻言有几分震撼,他将谢檀书当做酷吏,本以为是让他陷入了泥沼,可未曾想他居然甘愿背上骂名也不愿别人中伤自己一分。

  最后,姬昭闭眼道:“酷吏没有几个有好下场,是朕对不起他。”

  “陛下,我们都想你活下来。”萧驯轻声道。

  过了许久之后,姬昭才哑着声音道:“萧无桀,我活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他存在的意义了。

  谢檀书甘愿背负骂名也罢,萧驯喜欢他也罢,这些都留不住他了,他所在意的,已经没有人能够给他了。

  …………

  萧驯不知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出了宣室殿,在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向身后的陆拾问道:“陆叔,向天上的神佛祈愿有用吗?”

  没有等陆拾回答,萧驯便道:“我不信天上的神佛,可是……”

  话未说完,萧驯已经转身离去,出宫之后他便策马直奔城外的寒山寺。

  寒山寺中香火鼎盛,佛前摆满了香客们为小皇帝祈福用的油灯,萧驯一身黑衣走入佛堂对寺庙中的主持道:“我要供三万盏佛灯需要多少香火钱?”

  此话一出,不仅主持身后的和尚们愣住了,就连主持也惊住了。

  “三万盏?”

  “不是说天上有三万神佛,我给他们每人送上一盏,祈愿他们能够降福于陛下。”萧驯看着面前庄严肃穆的大佛开口说道。

  如果神佛真的能够救回小皇帝,那么他信一次又何妨?

  主持闻言有些迟疑地说道:“短

  时间内恐怕找不出三万盏佛灯。”

  自从知晓陛下生病后,长安的百姓蜂拥而至,周围大小佛寺中都供满了为陛下祈福的佛灯,三万盏佛灯如何拿得出来?

  话音落下,萧驯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于是,主持深吸一口气道:“佛灯没有那么多,但是却有孔明灯。”

  “也行。”

  萧驯知道问他们要三万盏佛灯是在为难他们,但是长安周边剩下的佛灯他却是全要了。

  于是,从周边找来的三千盏佛灯被萧驯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在佛前一一点燃,整个佛堂被佛灯映照得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待到夜色降临时,长安的百姓不由惊呼,有人指着天空道:“看!那是什么!”

  长安城楼上,三万盏孔明灯被放飞,点点灯火汇聚成明霄,整个长安都看得见。

  “好多灯!是给陛下祈福的灯!”

  “愿陛下千秋百岁!长乐无极!”

  一个人开始祈福,无数个人便开始祈福,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传到宫中。

  城楼之上,萧驯亲手放掉最后一盏孔明灯后,谢檀书看向他道:“没想到你也会做这种事。”

  “为他燃灯三万三千盏,诸神若是不降福于他……”说到最后,萧驯缓缓道,“我没有办法。”

  他救不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燃灯无数,也是希望神佛能够看见他的诚心。

  此刻,宣室殿中,在病床上躺了许久的姬昭忍不住开口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回答他的不是福公公,而是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萧衍。

  “是萧驯放了三万孔明灯为陛下祈福,长安的百姓看见了纷纷为陛下祈福,声势浩大已经传到了宫中。”

  下一刻,萧衍伸手拂开姬昭脸颊上的发丝道:“昭昭,谢檀书愿意为你背负骂名,萧驯愿意为你燃灯无数,你的子民敬爱你,所有人都爱你,舍不得你。”

  姬昭闻言闭上眼睛道:“我不值得。”

  不过是一个为了活下去的孤魂野鬼罢了,怎么配得上他们的真心。

  萧衍闻言低头道:“昭昭,我喜欢你。”

  姬昭的眼睛陡然睁大,下一刻萧衍的吻已经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是对孩子,而是对爱人。”萧衍认真地说道,“我对你别有心思。”

  姬昭听着听着不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崩溃着道:“萧楚之,我不是真正的小皇帝!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