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谪宦【完结】>第78章 朝闻道 立足驰骋,伟业可图。

  又数月稍纵即逝。

  朝服冠冕加身时,多多少少地都能让人生出一点正襟危坐不得松的感觉。可明黄锦缎宛若敛了日月的光辉,彰显更是极重,无论是光化青天还是霾暗千尺,其位也不可撼动。虽然是一如既往的仪仗侍卫在侧,官奏以闻,李延瞻却只觉厌烦。御桌上是厚厚一沓待批阅的奏折,他就算不看也知道里边的大致内容,全是令他头疼的。

  自同羌全面开战后,朔北接连起了几次战事,所幸应付得来。

  御侍的小太监见他正在以手支额闭目养神也没敢打扰,轻手轻脚地在旁添了添龙涎香,蒸腾间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让人都能看在眼里而讳莫如深的是,圣颜分明是变了,所谓的尊容明相不过是亏空疲怠,浓彩重墨糊出来的空架子。

  “朕问你,垣真道人近日可有给宫里传过消息了,他推算出准确的得道之机了没有?”片刻后,李延瞻才抬起眼皮直了直身子,自然而然地就问出了他当下最关心的事情。

  “回皇上,真人有言,天机窥知需得慎重,万不可于求成,故忍一时而谋。望陛下稍安勿躁。”小太监低声下气道。

  是怎么个一回事,明眼人也清楚。

  如今共起弹劾得成,朝臣百官扬眉吐气,皆纷纷磨刀霍霍要作为,谏言一道接着一道。尽管云督被皇上维护着而后代行了掌印之权,宦党随着魏玠之势焰今时低迷也在所难免。经事收敛,道士在这关头也都还不敢乱动。

  “陛下恕罪……”跪着的人哆哆嗦嗦着,除了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其他什么也不会。

  说得容易,刀枪无眼,条件艰辛,谁乐意亲自去那些打仗的地方受罪?

  “内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魏玠果然是拘谨了许多,步入后双膝跪在地上而不敢直视君王,往昔嚣张的样子不复存在,越发显得佝偻瘦小。

  这一番话恰恰说到了李延瞻的心坎上,令其动容。他们二人相伴日久,一路走来,李延瞻所恐惧的,所忧虑的,所经历的,魏玠也都清楚。

  李延瞻却对这般处事极为不习惯,他闻言面色越发不好,眉目的郁色更浓。

  “陛下可是在为朔边战事烦忧?”魏玠适时问,得其默认后,又跪下诚恳道,“皇上,多事之秋亦可谋求重功,这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御驾亲征,鼓舞士气,此战若胜,陛下定当青史留名,后世千千万万代都要尊圣荣光。从此以后,这朝堂内外,市井高台上下,又还会有谁敢再多言多语,横加质疑于陛下?臣也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成就万世功业。”

  “给朕住口!何时轮得到你来多言。”李延瞻忽而朝他一瞪眼,怒道。

  “陛下息怒,奴婢有罪!”小太监不明所以,而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他重重地跪倒在地,抬手就朝自己脸上抽巴掌,打得声声清脆听着就让人觉得生疼。

  李延瞻却完全没有消气的意思,双目赤红,起身就伸出手指着人破口大骂,也不知究竟在骂谁,道:“你们有罪?你们有什么罪?有什么过错还不是得靠朕来担着!朕休息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是怠政无能,朕器重宦臣就是听信祸言是非不分!人前恭敬有加的,在背地里还不知是怎么个对朕不满法,既然一个个的都这般有本事才干,那还要朕这个君做什么?白给你们这些舔鞋底的烂东西脸面!”

  若是跟通敌这样大的罪名扯上了边,相比于凌迟等,被当即诛杀都是网开一面了。而魏玠仅仅只是被贬职治罪,李延瞻念着旧情,想要对他维护的意思更明显。

  李延瞻沉吟着没答应。

  李延瞻抬眼时眸光一亮,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温和道:“在朕面前,魏大伴不必如此,快快平身。”

  李延瞻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传!立即去给朕,将魏大伴传来觐见。”

  恐被牵连遭骂,小太监忙察言观色道:“虽说事务繁忙,皇上可是看奏折看乏了?何不先行……”

  这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地听了许多指责不满的声音,李延瞻也根本就没打算用这些官员呈上来的政言建议,只觉得这些人吵闹。凭什么要他们来指手画脚?难得有个让他顺意的魏玠,还接连数月的连见都见不上面,顾及着这和那的,既然怀念不已,又何须如此憋屈?

  待其领命退下,周遭瞬间恢复了安静。李延瞻重新坐下,揉了揉眉心,他在这一刻竟恍惚生出了自己实为孤家寡人一个的感觉。

  暂歇又能如何,过后还不照样是得忙得焦头烂额,身处高位偏生没得自在舒坦,万一他一个不慎就又会被逮着引起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今分别多时重新会首,难免心下思绪不平,相谈愈热,宛若先前的隔阂也都不存在了一般。

  李延瞻深深地闭了闭眼睛,让他到跟前来,叹道:“满朝上下,朕信任之人不多,降罪冷落也是情非得已。让爱卿受苦了。”

  魏玠躬身深深一拜,语气诚恳道:“内臣许久未能在陛下`身边侍奉,实在是有愧,臣实是日日夜夜为陛下忧心。”

  过了未久,通报声传来,紧接着便见宝珠帘幕在来人脚步声中微晃。

  魏玠直起身子,迈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不瞒陛下,所谓同僚之间定是诸多手段,虽都是吃皇饭的,承皇恩浩荡而立场皆是为陛下分忧,嫉妒之心生于阴暗。受诋毁而难开脱,咱家甚苦,所求惟有陛下事事平顺。”

  “陛下无需多虑,臣自会为陛下考虑周全。臣早已派出探子深入敌军,消息灵通,此战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以陛下之无双气概,我军的神勇忠心,要击溃敌军实是轻而易举。”魏玠坚决劝道,“何况战局接连大顺,优劣分明,羌军妄图以卵击石又有何惧?”

  他若不借此表能力忠心,以及与外敌势不两立来打众官员的脸,恐就再难以起势。再者他本身与外敌有联系,得到情报能拿捏住对方,立功扬名指日可待。

  郁闷已散了大半,李延瞻听之,眸光微动。

  虽安稳久,壮志偶现,俯视江山又怎会不起惊涛?眼前犹是这方堂所,却如窥图腾波澜壮阔,立足驰骋,伟业可图。

  ——

  翌日的金銮殿朝堂之上。

  手拿笏板的朝臣于左右成两排站着,屏息凝神,毫无例外地都在赵建章的身后。论辈分威望,无人敢与之争锋,可毕竟是致仕的国老重出,诸多不合适,因而他也就只是顶着个代职的微薄官位,得以名正言顺地进朝议政。

  这般做派还是头一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后流无人衰败至此,可无人敢明言。

  李延瞻极力坐得端正,神情却仍然是显得有些勉强,也不知他在朝臣的七嘴八舌之间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议至半,赵建章低垂着眸,挥开披风至手为拜三叩,沉声道:“老臣得边关报信,硝烟不平,兵戈争鸣。实是难安,故而斗胆进谏。”····“讲。”李延瞻皱眉说道,就算他不乐意去听也实在是不好当场表露自己的态度。

  “当今我朝面临内忧外患,文官兴任而寒门武才难得重用,偏颇易至捉襟见肘。”赵建章语调激昂道。

  “臣认为社稷为重,提拔武官稳军武实权也不可忽视,更何况今逢战祸迭起。既有文举,武举亦可有状榜探三元,只有国强兵壮才能广为百姓造福,保四方太平,国泰民安。故恳请陛下下令加强军备,兴化武举,重用京营三部,加研火器。”

  “一切事宜,交由兵部去办就好。”李延瞻所知不多,故而不假思索道。

  孙珏闻言心下发苦,侧脸时瞥了户部的官员一眼,不得已出列吞吐道:“皇上,国库如今的情况……这所需开销银两……”

  顿时又是一片沉默。

  赵建章眉头紧皱,道:“重本之措不可亏,如何会致为难?”

  以朝廷这么多年实力的积累,断不至于如此积贫积弱才是,若是这个时候皇上还不能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放弃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习气,又如何能够使局面有所转机?

  有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李延瞻思索片刻,往前倾了倾身子,郑重宣布道:“所说在理。然朕观王京臣宰,忧无人掌师。寡人任重,当迎难而上,先行不避,除朔江铁蹄践踏之灾,免黎民涂炭之苦。只需朕率力重为,御驾亲征,便可率领边境众将士一鼓作气,冲锋陷阵破敌千里,扬堂堂大乾国威!”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铿锵洪亮,大义凛然。李延瞻本以为朝臣断不会反对这既能让他声名流芳,又能激励将士作战的好决策,却不料因此激起千层浪,朝臣一个接一个地跪地奏请其收回成命。

  “皇上,犹记天艮年间边将抗命,氷帝亲征,败绩于千亩,致车徒大损,军数不充。此举危险重重,万不可如此冒险。”孙珏胆战心惊道。

  赵建章也深深行礼,劝道:“陛下三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将不可一朝轻改。此时还不是陛下亲征之时机,若是即刻落措强军……”

  “望陛下三思而后行,慎动。”

  李延瞻本没有对上战场那么热衷,此刻见到一个个大臣同自己唱反调,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不满道:“朔北边军本就兵强马壮,无可匹敌,连捷不骄,若能再得朕以龙气助阵,亲慰士气,何尝不是如虎添翼,定助势不可挡!”

  决意甚坚。

  元璟帝怕不是被朝堂连日的坏消息气昏了头脑,竟生出如此脑热的想法,作出如此冲动的决定。所谓的龙气如何助阵,难不成还能指望其胜过东风,越阵直斩敌将不成?不知皇上此次又是受了何人的谬误唆使?

  赵建章心下震动,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去那原是魏掌印的位置上,脸色越发凝重,怨愤又增。

  可云卿安也只是对这一幕冷眼看着。

  因得代行掌印之权又得格外器重,他这才得以在朝堂旁听,站得低调似同普通宫侍没有任何区别。

  中央军武外强中干,偏元璟帝自大,此番多与急欲复出的魏玠有关,见多不怪。

  “陛下,此时非彼时,万不可同日而语!昔日先帝率兵向漠远征,存粮久而后又经整顿肃清数年,方有战场上势如破竹之势,得以大胜羌、蛮。可如今匆忙应战本就不利,若再……”赵建章心里泛苦,但仍是得极力劝道。

  李延瞻现在满脑子都是魏玠曾说过的亲征所能得丰功伟绩,闻言不悦,黑着脸打断他:“赵国老早已屡上谏言,这又满口先帝,可是对朕这般不满,认为次之?”

  此话重,一时满堂俱寂。

  赵建章满目错愕,万没有想到这一对比立马就引火上身,实在是有口难辨。

  李延瞻见他如此,心觉扳回一局生快意而感有理,咄咄质问道:“亦或者是国老觉得,既朔边有司马良将镇守,朕前往即为多余之举,莫不是怕朕,夺了风头而撼其地位?”

  广昌伯心中一凛,忙出列替之言道:“将才明君实为福事,赵国老退久,清心随平,断无此意!”

  说得难听的,这么一个早就乞骸骨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其言也善,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李延瞻却微眯了眯眸,又忽然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骇然道:“莫非你劝诱朕强军,加强京营,是为了后人的野心铺垫?若朕没有了解出错,赵国老可是对朕任下的总兵,很是重视。”

  手掌军权,又有朝向助之,难免使君生出忌惮。

  赵建章猛地一抬头,只觉晕眩之感袭来,连他胸口的起伏都变得不稳。

  难以置信和心灰意冷在这一刻简直无以复加,他迢迢而来,不管已经致仕的尴尬身份厚着脸皮重回朝堂,所求不过社稷清平,佞奸得除,却遭猜疑厌弃至此,还牵连上自己的外孙。莫非真的是世道沦落,无力回天?

  “皇……皇上,天可怜见!老臣绝无异心。”赵建章重跪于地,垂首悲痛道,“司马他对陛下更是忠心不二,鞠躬尽瘁……”

  朝臣惊疑不定,李延瞻却在这时找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威严般,冷笑连连,道:“赵国老年事已高,思虑不周,即日起遣居府内,不必再过经朝事。来人,替朕送赵国老一程。有异议者,一律同行论处!”

  两名披甲的侍卫奉令上殿,即刻就要把这位老人从殿内拖走。

  把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逼成这般,岂不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众臣面色激变,纷纷欲动却退缩于李延瞻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怒气。

  云卿安淡淡收回视线。

  这里虽没有他多言的份,但也任他照旧。

  “国老劳苦功高,忠言逆耳,陛下仁德,又何与计较?至于司马总兵——”云卿安的嘴角如含了笑意,他在和赵建章对视上时目光不避,“本督惜人,眼光甚高,除却难视。”

  自该相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