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晚沉默的时间太长,万一禅和万法义端坐在位子上,只安静地注视着陷入沉思的人,没有去开口催促。

  直到看见白归晚拿出传音符给路星彩发去传音,万法义才在圆滚的肚子上拍了两下,扭头和师兄万一禅对视了一眼。

  白归晚一抬头就被两人脑门后面的光晕晃了下眼睛。

  他指尖在东青玉佩上随意敲了几下,抬眼往下窗外的长街。

  长街上的人声鼎沸未能烦扰五十步天下阁中的人半分。

  白归晚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长街的尽头。

  两个伪装拙劣的小妖混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对人族的各种东西都新鲜得不行。

  其中一个小妖立在糖水铺子前挪不动步子,任由同行的小妖如何拖拉抓拽,身子都不动一下,仿佛脚下已经生了根。

  拉的那个小妖废了半天劲,力气都耗尽了,一个不小心,倒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行人。

  被撞了下却连纹丝不动的华服男人脸一黑,跟在他身边的仆从看着眼色,直接将歪在华服男人腿上还没站起来的小妖提着领子拎了起来:“哪来的小妖敢来这里作乱,找死?”

  痴迷糖水的小妖终于从甜蜜的诱惑里回过神,发觉身后的力气不见了,一回头就见到同伴被人族抓起玩弄的场景。

  “放手!”

  “放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痴迷糖水的小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想要把同伴从仆从的手里解救出来,却不想身体瞬间腾空,竟然也被抓着胸前的衣领一模一样地拎了起来。

  两只小妖扑腾个不停,仆从却是稳得很,伸直的两条胳膊宛如铁棒。

  仆从解决完两个小妖,这才看向方才另一个喊话的人。

  华服男人一脸火大地回头,但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后,阴鸷的脸色瞬间消失:“路道君?”

  华服男人视线下移,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问灵剑,心中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路星彩朝两个还在奋力挣扎的小妖瞥去一眼,又看回华服男人的身上:“这两个小妖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倒也不必如此对待他们。”

  华服男人闻言冷笑了一声,仆从立刻开口道:“这两只小妖不好好待在妖族领地却跑来这里,难说存了什么目的,我家少爷是怕危害到其他人,才把这两只小妖抓起来的。”

  这一主一仆满口歪理,嘴皮子上下一碰就直接给两个小妖安上了罪名,路星彩听得火大,但惦记着白归晚还在等着自己过去,懒得再和这两人争论,直接伸出手:“那把他们交给我吧。”

  仆从犹犹豫豫,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主子。

  华服男人和路星彩对视了半晌,点了下头:“既然是路道君要求,那就把这两个小妖放了吧。”

  仆从立刻松手,两个小妖直接从半空跌落下来。

  路星彩眼神一凛,抢步上前,伸出长腿,在两个小妖脸撞地面之前,接住了两个小妖。

  两个小妖都被这场变故吓蒙了,身体僵硬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弹跳着站起来,只匆匆往路星彩的脸上看了一眼,就慌不择路地互相拉扯着挤在人群里跑远了。

  路星彩又朝主仆二人看了一眼,华服男人脸上带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路星彩感觉这笑让人不太舒服,不过也不欲继续和两人浪费时间,转身继续往五十步天下阁走。

  他不曾回头,所以也不知道仍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的华服男人眼神有多阴鸷。

  “去把那两个小妖抓回来。”

  仆从猛地弯腰应声:“是!”

  路星彩刚踏入阵法范围,就注意到了倚靠在门框上朝他看过来的宋微吟。

  “宋前辈?”

  路星彩莫名觉得宋微吟是在这里等自己的。

  果然,宋微吟见到他后直起身子,先一步往里走:“走吧,白正在会客厅。”

  路星彩有些莫名其妙,来不及想明白其中联系,眼见宋微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联盟提步跟了上去。

  走在长廊上时,路星彩无意识往长街上扫了一眼,却见到两人从长荣塔大门中走了出来,动身的方向正是自己过来的方向。

  路星彩觉得两人的相貌有些古怪,又有些眼熟,直到跟着宋微吟走到了会客室门前,才忽然记起刚才那两个人是木灵身边做事的傀儡。

  想起来之后,他心中倏尔生出几分不安,这种不适的感觉实在难以排解,于是他又往那两个傀儡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踏进房门,听到一道和善的嗓音:“今日再见,小友可还记得我们?”

  路星彩抬头看向桌前坐着的三人,一看注意到了方才开口的矮胖圆脸。

  因为他方才的话,路星彩愣了一瞬,努力在脑海里搜查相关的记忆,“你是?”

  “百花谷。”坐在矮胖子身边的高瘦子也看向他,准确来说,是看向了他手中握着的问灵剑。

  在问灵剑上路星彩一向敏感,几乎在对方看过来的瞬间就有所觉察。

  “我不记得了。”路星彩握紧手中的问灵,走到了白归晚身边,唤了声“舅舅”,又忍不住去打量坐在对面的万一禅和万法义两人。

  宋微吟自然地落座,自然地加入了几人之中。

  万一禅倒是抽空分给他一个眼神,宋微吟不慌不忙地扬唇朝对方和善一笑。

  路星彩又朝白归晚靠近了些,在大脑里思考最近自己惹下的事端:“舅舅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白归晚抬眼看向渡生门的师兄弟。

  “是我师兄弟二人有一事想要和小友说。”

  路星彩神色警惕:“什么事?”

  “关于小友手中的那把剑。”

  一提到问灵剑,路星彩瞬间炸毛。

  “小友放心,我们对你的剑没有想法,只是有件与你手中那把剑有关的事想提醒你。”

  路星彩仍没有放下戒备:“什么?”

  万法义和气地笑道:“小友剑中有一道残魂,正巧我与师兄修习的道法可让小友与残魂进行短暂的沟通,不知小友可否需要?”

  路星彩闻言愣在原地,胸腔中的跳动停滞了片刻,又猛烈地撞击起来。

  “残魂?”

  他嗓音颤抖得几乎快要让他吐字不清,视线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的白归晚。

  白归晚眼睫微垂在无情的面容下落下两道阴影,路星彩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喉结干涩地滚动了几下,才能再次出声:“我要!”

  万一禅看向一站一坐的两人,问:“现在开始?”

  路星彩求救般去唤一动不动的白归晚:“舅舅……”

  白归晚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开始吧。”

  宋微吟已经完成了过来的目的,默不作声推门离开。

  问灵剑被两只手小心捧着放在了桌子上。因为两人剑主的爱护,剑身如新,百年过去,剑身上的锐芒也没有消融半分。

  但炼制出这把凶剑的铸剑师,却是当年铸剑阁中性格最为温和的二师姐白琉彩。

  万一禅和万法义师兄弟对视一眼,默契同时出手。

  两人掌心散发出的柔和白光与两人脑后的光芒如出一辙,因为两人的出手,脑后的光甚至更盛。

  白归晚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和路星彩一样眼睛不眨地注视着被柔白光芒包裹住剑身的问灵剑。

  等待的时间仿佛度秒如年,白归晚点在桌面上的指尖动了动,隐约似乎听到了路星彩擂鼓般的心跳声。

  “残魂太弱,只能维持半炷香时间。”万一禅盯着问灵剑眯了眯眼,判断道。

  师兄弟同时收手,万法义收起笑意,只提醒两人:“两位注意时间。”

  做完这些,师兄弟二人也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路星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剑身,几次张嘴都没能吐出字来。

  白归晚放在桌上的手指也收紧到指节处泛白。

  “是,小正吗?”

  温柔的女声在房间中荡开,路星彩死死咬住下唇,一眨不眨地看着方才包裹住剑身的柔和白光从剑中托举出了一道虚幻光影,然后柔光覆在虚影之上一丝一丝渗透入光影之中。

  吸收了柔和白光之后,那道虚幻的影子渐渐凝实成一个清瘦女子的模样,面容恬静柔情。

  白归晚瞳孔剧颤,开口沙哑喊道:“师姐!”

  白琉彩望着他的目光仍如几百年前那般温柔,她看向僵立在旁边的路星彩,眼神渐渐变得深深的,像是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那双眼眸里。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喷薄的感情:“你是……梓康吗?”

  听到自己的小字从女人的口中说出来,路星彩的眼眶一下子涨红了。

  “娘亲!”

  白琉彩的眼眸也变得悲伤,宛如藏了一汪流动的潭水。

  虚影朝路星彩靠过去,用目光将路星彩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才抬起双手,小心翼翼触上他的眉眼:“梓康已经长这么大了呀。”

  那双柔软的手抚向路星彩颊边的决堤的泪珠,路星彩侧过脸蹭了蹭,“娘亲……”

  白归晚哑声说:“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路星彩心脏一紧,仰头不舍地望着白琉彩。

  他从小没有见过娘亲,父亲死后,双亲留给他的,只有一把问灵剑。

  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路河星也没有想到,娘亲其实一直在问灵剑中,陪在父亲和他的身边。

  但他刚知晓,就要面临彻底失去至亲的痛苦。

  白琉彩温声说道:“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但好在离开之前,还能与你见一面。”

  白琉彩捧着路星彩哭到狼狈的脸,在他额角落在一个爱怜的轻吻,“我爱你的父亲,也爱你,但对你,梓康,娘亲对你亏欠太多了。”

  路星彩彻底抑制不住自己的呜咽声,紧紧拥抱着白琉彩正在虚幻的身体。

  半炷香的时间在眼下又仿佛转瞬即逝。

  最后的时间。

  白琉彩抬起头,担忧地看向白归晚:“小正……”

  “师姐,”白归晚顿了顿。

  白琉彩聪慧多思,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他要问的事情。

  但白琉彩的眼中没有怨恨和责备,只是一如曾经般看着这个最小也最有天赋却最是顽劣的小师弟。

  白归晚垂在身侧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中。

  “当年是不是……白濯骗你以身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