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劝课农桑并不是白谨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 许多村民要么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警惕且敬畏。

  要么是因着他们的年龄看轻几人,觉得左县令派孩子来下乡简直是儿戏!

  左安礼早有对策,他话不多说, 直接安排底下人去给村民们试验农具的好处。

  村民们不说别的,都是从小侍弄庄稼长大的, 自然一眼就瞧出了农具的非同凡响。

  他们双眼放光, 皆自告奋勇地要上手试试看这新农具如何。

  摆弄两下就松不开手了, 依依不舍地抚摸着, 看待爱恋已久的情人时也不过如此了。

  “该我了该我了, 嘿,你小子还愣着干嘛!”下一个人就会兴奋地一把夺走他手上的农具, 不给对方犹豫的机会, 直接下田干活。

  “他们全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呢。”白谨喃喃道。

  左安礼淡淡一笑:“是, 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往往凭借肉眼和多年经验, 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收获。”

  白谨重重点头,在这个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 他的田地里也是一切都听从老农们的经验来安排,从不自作主张。

  术业有专攻嘛,白谨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了。

  左安礼摸了摸他的脑袋,被白谨甩开。

  小书童嘟哝着抱怨:“都是少爷一直摸我头, 才让我长不高的。”

  左安礼忍俊不禁:“不是让你别喊我少爷吗?你现在可是县男, 而我只是一届白身, 哪里当得起你这么叫呢。”

  白谨懒洋洋地答:“习惯了嘛, 称呼而已, 又不是大事。”

  左安礼决心掰正他随性的这点, “称呼在许多人眼中是礼仪的重中之重, 比方褚成他们已有字, 我们喊他们的名讳就是不尊重他们。”

  白谨听他一本正经的说教,有点好笑,更多的是感激他对自己的尽心,老老实实低头:“我知道了,那以后喊你什么?”

  左安礼一下哑了声,他耳尖红红,白皙的脸颊上也染了红晕,眼神飘忽,支支吾吾道:“你要是不介意,喊我安礼也是可以的。”

  至于少爷这个称呼,他想,可以像喊青奴一样私底下喊两句就行了。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能凸显他们的亲近……

  白谨从善如流,清脆朗声道::“安礼。”

  分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名字,甚至偶尔还会被董贞他们喊出来,可是偏生因为唤的人不同,左安礼就慌了神。

  仅仅两个字,从对方的舌尖里转了一圈,声音又甜又软,好似带了点缱绻缠绵。

  小公子红透了脸,再无半点从容。

  *

  劝课农桑的工作在左安礼的指挥下顺利进行,只有切实地看见好处后,不用他们多说,这些村民们就会自发地询问农具有关事宜。

  甚至有着后世研究出的“开荒神器”,也就是稍微精细方便一些的农具,他们今年登记开荒的人都变得多了。

  而这群精贵的公子哥儿现在才知道种田有多么不易,晴日要顶着热辣的春阳,雨天穿着湿透的蓑衣才蒙蒙细雨中穿梭。

  他们青涩稚嫩的脸庞比初时多了几分坚毅,目光也更坚定些。

  万事只有自己体会过才能从中悟出道,这也是为何前朝往代那么多圣人选择游学的缘故。

  刘先生可不会心疼他们的风尘仆仆,还特地布置了课业下去,让他们几个人写策论,从这事从领悟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问题,该如何解决。

  几个少年哀嚎一声,却无法反抗夫子的权威,执起毛笔就得奋笔疾书。

  已经七岁,早早便开蒙的左二郎背着手看他们一个两个在书房奋战,背着手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楚天直叼着笔,不满道:“简直无礼你,怎么跟兄长说话的?”

  左二郎重重地哼了一声:“谁让你们不带上我的。”

  “若是带你去,你也得写这些了,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白谨强行狡辩。

  左二郎勃然大怒:“我难道是会畏惧区区两篇文章的人么,白哥哥这是轻看我!”

  白谨悻悻道歉:“不是,二郎文采斐然,自然无所畏惧。”

  这小屁孩就跟他兄长一样,越来越聪明伶俐,都不如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左安礼神色淡淡地注视他们,轻声道:“二郎。”

  只唤出他的名字,左二郎就乖觉地止住了声,不敢再闹腾。

  “果然啊,咱们谁都翻不出安礼的手掌心。”董贞小声逼逼。

  左安礼只凉凉地看他一眼,就让左二郎下去了:“别打扰他们写文了。”

  左二郎神色怏怏道:“是。”

  白谨在一旁偷笑,他让系统赶紧将这一幕拍下来,取名为“长兄训弟”,也不知道日后他将这些画下来,左二郎会不会气得追他八条街。

  左安礼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看出白谨在打着坏主意,他不像刚才摆出严兄的架子来教训幼弟那样。

  只将手指弯曲,轻轻敲在白谨的额头上,“还不快些写你的心得,之后忙起来可就没时间了。”

  白谨叹了口气,也不摸鱼了。

  他现在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早晨背书练画技,中午写文章做功课,下午就去巡视自己的田地,顺便看看有无要补充的事。

  田地不是日日都要去巡视的,这时间就挪用在教导工匠上面。

  白谨虽说许多年不曾接触过物理化学这些知识,但捡起来总比从未学过的容易。

  他仔细地学习,挑选几个天资聪颖的,好为人师般打算让他们掌握初中的物理化学。

  不说别的,等这些人出师后,他安排工匠研究物品就更容易些,也师出有名。好歹还能改善一下条件,尽管对剥削阶级来说,在物资匮乏的古代都能享受。

  白谨写完一篇文章,不断地修修改改,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墨点。

  他回忆着此前下乡看到的场景,生态循环农田的念头就是在这时忽然从脑中冒出来。

  在古代要是实施这样的农业循环,肯定不如现代那么高精尖,主要是打造传统复合型农业生产。

  比如说后世的桑基农业。

  白谨曾经的公司团建就去参观过贵州等地的桑基鱼塘,“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生产既高效,又能充分保护生态环境。

  他也想试试类似于桑基鱼塘的农耕最高级形态。

  白谨将此事告知左安礼,对方眉眼弯弯,鼓励道:“青奴可以试一试,我相信你对这些都胸有成竹。”

  他没有说白谨一定会成功的话,只是轻轻的一句鼓励,就足够给予对方信心。

  白谨听后果然眉开眼笑,坚定地嗯了一声,认真地做起了计划。

  桑基鱼塘多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他们这儿是北方,不太合适这种模式。

  是以白谨决定在官田附近的那方小山上种果树,里面圈一大片地养殖禽畜,它们的粪便也能肥地,供养果树。

  而果树坠下的,吃不完的果子就会掉落在地上,给牲畜食用。

  田地里可以轮耕、休耕,用之前研究出来的肥料养地,农具耕种。

  像是这样的生态农业一般都是因地制宜,并非一地通用,所以他们干脆就自己养殖、贩卖,用以盈利。

  如果最后证明这样的生态农业高效有益,广兴县的百姓有意的话,也可以自发报名学习,带动整个县城繁荣。

  从白谨提出这个想法到现在,已经是一年过去了。

  他们今日来巡察,就是看生态循环进行得怎么样了。

  偏就是这么不巧,白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和左二郎一起被塞进马车里过来。

  两人掀开帘子,看着左安礼他们鲜衣怒马,策马驰骋的潇洒模样流口水,同病相怜的二人差点就在一起抱头痛哭了。

  “算了,咱们还是别凑太近了,要是给你传染上风寒就不好了。”白谨吸了吸鼻子,抱着手中的热茶离左二郎远了点。

  左二郎主动要求贴贴被拒绝,不满地嘟了嘟嘴。

  这种不高兴在他下马车后达到顶峰——兄长不仅直接忽视他的存在,而且还对外人嘘寒问暖,将他抛弃在一旁。

  可惜无人理会他的愤怒,全都去关注白谨的田庄了。

  左安礼拢了拢白谨的毛领,白鹤氅衣披在身上裹得密不透风,他又给人戴上了帽子,恨不得将人包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进才好。

  董贞牵着马,在他们身后嘟囔:“这两人到底谁是少爷,谁是书童啊?”

  楚天直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大大咧咧道:“你管人家的相处?再说了,白谨现在可是县男,你呢你呢你呢?”

  他俩是属于一日不斗嘴就浑身不舒服的情况,吵吵嚷嚷给原本安静的田园带来了几分人气。

  就像是一滴水溅入烧开的热油中,瞬间爆开。

  刘善在后面讪讪一笑,干脆就由他带着左二郎这个孩子,留白谨和左安礼两人独自相处,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成双成对。

  左安礼习惯地牵上白谨的一只手,两人自小便是这样相处,一时也未曾发现哪里不对。

  在马车上白谨一直握着热茶,所以手暖洋洋的,比小公子微凉的手暖和多了。

  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又乖又甜地笑着:“呐,我得把你的手给搓暖了,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生病了才是。”

  左安礼好似才惊觉白谨的脸逐渐长开,生得愈发秾艳昳丽,也越来越不像一个男子的面庞。

  是谁的心弦在此刻被三言两语地拨动。

  *

  田园风光怡人,风景清新自然。

  绿油油的麦田看得人心旷神怡,远处的池塘边传来鸡鸭鹅的叫声,再远一点的山包上,还能听到牛羊的哞哞咩咩声。

  一排排田埂上的桑阴稠密,栖息在其中的禽鸟幽雅。

  果树是去岁时从别地移植过来的,一棵树就特别贵,白谨喜欢苹果,左安礼喜欢蜜桃,他就专门分别栽种了五株苹果树、桃树。

  董贞他们在听说之后也都分别买了些自己喜欢的果树一同栽上,有梨、柿子、山楂以及一些野山莓。

  正值春季,遍山的果树挂满了颜色清纯秀丽的鲜花,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花瓣簌簌轻舞。

  白谨同左安礼牵手往树丛下走,正巧走在他为对方栽种的几棵桃树下。

  桃花的花瓣是极粉嫩的颜色,靠近花心的部位透着白,粉白相间,清艳怡人。

  甚至树底下都是洒落的桃花瓣,一片片的美轮美奂,落英缤纷。

  风吹叶动,花瓣就往下打着转飘落。

  白谨松开左安礼的手,冲着粉色花雨中,忽然转过身来,接住其中一朵桃花。

  清香四溢,少年漂亮的容颜在花雨中荡涤灵魂。

  左安礼看得痴怔,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半个字。

  “哎呀,都吹到地上了,呜呜呜,咱们的桃子得少结好多吧!”白谨心疼兮兮,说了句极其破坏气氛的话。

  好好一个美人,可惜长了张嘴。

  几人也无心欣赏美景了,等果子成熟了他们再来采摘香甜的果实也行。

  楚天直他们去池塘钓鱼去了。

  白谨找到长工,让他们杀两只鸡来吃,顺便从庄园里摸几十个鸡蛋,带回来给家里人补补身子。

  官田一租就是好几年,他们直接招了六年的长工。

  左县令其实在早已任期满三年了,但他决定再留三年,眼看着广兴县高楼起,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康乐,他不能功亏一篑。

  白谨他们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心血付之东流,决定在离官田不远的地方再劈一块地买下来开荒,慢慢地养地,之后就把田种在那儿。

  这样一来,后山本来就不会被只用职田种植但不管事的县令使用,山上的果树也算是囊括在他们手中了。

  哪怕左县令最后任职满了,白谨他们也不会亏本。

  现在生态农田已经进入盈利阶段,前期投入进去的资金也可以慢慢回笼了。

  白谨蹲在鸡圈前面,笑眯眯地看着孵仔的母鸡,就仿佛是在看着下金子的宝贝。

  左安礼哑然失笑,小书童这些天赚得钱分明可以供他大富大贵一辈子都足以,但却还是一副小财迷的模样。

  若是旁人做出这幅姿态,少不得要被人觉得是铜臭味太重,可放在白谨身上,就显得可爱俏皮,生性肆意。

  几人痛痛快快地在庄子里玩了一整天。

  期间白谨还教长工他们做了叫花鸡,这是白谨唯一自己学过的一道菜,许是名字吸引了他的兴趣,总之被他深深记下来。

  当然,主要是由他来指挥,让长工按照步骤来煨熟。

  一开始董贞他们还自诩读书人,不想吃这种名字低俗,做法也古怪的吃食。

  没想到待泥壳褪去,露出里面色泽枣红明亮的肌肉,香得几个少年垂涎欲滴。

  本就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闻到有好吃的还能得了,尤其是这芳香一直钻进鼻中,简直在疯狂引诱他们。

  一个饿虎扑食,众人一拥而上。

  可惜都被冷漠无情的白谨一个两个地赶走,冷笑道:“呵,你们刚刚不还瞧不上它么,怎么想吃了?没门儿!”

  他慢条斯理地掰下几个鸡腿,正大光明地偏心左安礼,将其中一个塞进对方手中,最后再分下去。

  两只鸡四个腿。

  他和左安礼分别一个,白谨向来遵守着尊老爱幼的传统,不作他想地将一个递给了左二郎,最后一个就由董贞他们三人瓜分。

  这下他也就不讲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了,坐上观壁地看好戏。

  年少的几人可不懂互相礼让这个理,或许是在熟人面前,让他们端不起多少谦让的架子,全都抛弃风度争抢起来。

  最后以武力值最高的楚天直一口咬在鸡腿的边缘上作罢。

  他看了看不服气的董贞,把啃了一口的鸡腿放在他面前炫耀:“怎么,你还想要?”

  气得董贞从鼻中狠狠喷出一口恶气,眼珠一转,将他好不容易钓上来,又刚烤好的鱼咬了一大口,啧啧称赞:“真香。”

  楚天直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怒吼道:“董贞!你个小王八羔子果然不安好心。”

  董贞含糊道:“你这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众人哈哈大笑。

  春日野穹,流水新绿。

  远处是柳絮飘坠的池水,鱼儿吞吐着水沫。近处是坐在绿暗红稀草地间的少年,果酒端上来,竟是都喝得烂醉,杯盘狼藉。

  几人干脆仰躺在草地中,四仰八叉地望着艳阳与流水。

  白谨也喝了一杯果酒,醺然地看向左安礼,也发现了他脸上因饮酒后留下的薄粉,压低声音道:“安礼,你欢喜吗?”

  左安礼回望过去,葱郁浓密的细草隐约遮挡了视线,却能看清对面人眼中柔软的笑意。

  他慢慢地回答:“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只要有你,哪里又不欢喜。

  *

  白谨从未想过那日既是相聚,又是别离。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其实是世间人生百态,熙熙攘攘的平常。

  白谨并非没想过分别,只是他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刘先生要参加春闱了,科考本就是三年一次,若是错过,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再热的血也会凉透。

  相处三年的时间,说没有半点不舍那是假的。

  虽然先生和白谨的理念无法苟同,但对方也绝对是尽心尽责地教导过他们,且从来不因白谨农家出身而瞧不起他过。

  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况且刘先生这一走,也必然会带上刘善一起。

  还没等他从这一悲伤中回过神来,白谨又得知了一个消息——楚天直在秋收后就要参军了。

  这个从小就讨厌道貌岸然、满肚子坏水文人的少年终究是踏上了这条艰险万分的道路,他从小就展现过自己对武艺的热爱。

  骑射比左安礼都还要胜上一筹。

  别看他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粗中有细,既能拿得起长.枪,又能捏得了绣花针。

  白谨曾经撞见一回他缝衣服的场面,震惊得无以言语。

  被发现的人却不尴尬,反而懒散地掀起眼皮,理直气壮地说:“我爹跟我讲去了伍之后可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能参军还带着人伺候我,早晚也要学会做这些的。”

  白谨还真就找不出反驳的话。

  他就是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些原本都是早有预料,甚至是非常清楚的事情,但真到了这一刻,他为何就是那么难过呢。

  白谨第一次这么迷茫悲伤。

  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感受着特殊的又酸涩的情绪裹紧自己的心脏,按理来说他身为一个成年人,早就该具备调节情绪的能力才对。

  但偏偏让他莫名其妙在对的时间遇上了纯粹的朋友,深交的友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若是在现代,千里之外都能有电话联系,实在想念订张飞机票就能抵达对方的城市。

  可这是地域辽阔,交通不便,车马缓慢的古代,通信不易,相见极难,这也是古代人民安土重迁的很大原因。

  “吱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白谨并未发现自己的房们忽然被人打开,并且正在接近他的事情。

  直到冷冽的风被带过来,还携进一阵淡然又清冷的香,直逼白谨的鼻腔。

  在他未曾回头时,一双手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进了怀中。

  “抱歉,青奴,是我唐突了。”左安礼用柔得能滴水的声音道,“难过就哭出来,别忍着,好么?”

  白谨沉默了,他尴尬得脚趾扣地,忽如其来伤春悲秋也就算了,还被人撞见个彻底,弄得他跟神经纤细的人有何区别。

  不过眼睛有些干涩,他还是埋在对方胸口不出来好了。

  这是因为他害怕对方注意到这羞耻的画面!

  才不是……才不是因为他想哭!

  白谨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无法抑制住声音里的哭腔:“左安礼、少爷……你也会离开吗?”

  左安礼顿住,还略显单薄的手微颤,轻抚在白谨的头上,他轻轻一笑,首次用轻佻的语气说道:“我不会,你不是我的书童么,合该一直留在我身边才对。”

  “难不成,现在白县男飞黄腾达了,就瞧不上你以前的少爷了?”

  白谨原本的伤心在左安礼的玩笑中驱散得一干二净,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才不会,那我就当你的书童,勉为其难给你研墨一辈子好了。”

  左安礼不会泼凉水说他身娇体贵,磨个两下就会累得手腕酸,闹着要休息。

  他只是轻声呢喃:“这是再好不过了。”

  *

  走之前,白谨领着众人一起酿制米酒。

  “既然要分别,那我们就一起酿酒吧。把酒坛就放我家的树下埋着,要是有机会,过些年我们一起把酿好的酒挖出来,必定醇香味美。”

  白谨已经没有前几日那么失态悲伤了,众人大抵也是调整过情绪之后的状态,一个个面上都没什么异色。

  唯有左二郎,因为年纪太小还控制不好情绪,眼眶红红的,还瘪着嘴,明显的难受样儿。

  但今日是大家好不容易相聚的一回,他很懂事地收敛悲色,免得扫兴。

  酿酒工艺光是制曲和泼清就要花上好几个时辰,更别说后面还有中和、过滤以及蒸煮的流程。

  一封酒坛从制作到窖藏的过程就要环环相扣,把握其中的火候和动作,做到精益求精才行。

  期间几人就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怀大笑。仿佛他们并非即将分别,而是又一次的聚散离合。

  楚天直还有心情放狠话:“我酿的米酒,绝对是最醇香可口的那一批,哼!”

  董贞忍了忍,决定在离别的时候还是不要说些风凉话了,没必要。

  至于白谨他们信不信,就是众人自己的事了。

  “听说你爹走之前还给你定了亲,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大姐啊。”白谨忍不住好奇。

  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楚天直立马红了脸,说话都带着忸怩:“好、好像是郭主薄家的大女儿,听我爹说她温婉贤淑,知礼贤惠,所以早早帮我定下来,免得被人抢了。”

  他说这话时挑衅地看了眼董贞,仿佛抢的那人会变成他一样。

  董贞快被这家伙给气死了,风度在这回维持不下去了,他直接恶龙咆哮:“抢什么呢,你看小爷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以后有的是人追捧,还需要动手抢,嘁。”

  “就你?你说的是左安礼还差不多!”楚天直正大光明嘲笑道。

  忽然被拖入战局的左安礼微愣,下意识地看了白谨,正好与他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小书童的眸子澄澈明亮,干净得比一汪清泉还要透彻。左安礼分明该庆幸对方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自己有杂念才对,可他却蓦地在心底多了分惆怅。

  董贞他们仍旧在斗嘴,幸好一直奉行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否则他们最后免不了还要拉架。

  几人最后酿出来的酒色泽晶亮,莹澈清冽,闻起来酒味醇厚。

  在封坛前,他们还特地尝了一口。

  酒味温厚绵长,饮完后齿颊留香,喉底回甘。

  他们合力埋下这几坛亲手酿下的米酒,甘醇剔透的酒就好似他们几人纯净无暇的友谊,绵长且悠远。

  日后也依旧会渐行渐珍惜。

  *

  “什么,咱们要去游学?!”

  白谨还未从离别的伤痛中缓过来,左安礼就直接给他抛下这一重磅消息。

  宛如平地一声雷,吓得他手里的瓜果都掉了。

  左安礼眼中还带着笑意,肯定道:“没错,毕竟刘先生走了,咱们就缺少夫子。干脆借着自己去游学的契机,在今年去棉城考府学。”

  白谨咋舌:“原来你早就有规划了,府城学三年,就进京考国子监,国子监名师众多,再那潜心学习三年又能学到许多。这时候进士科考,名额到手,再考也不迟。”

  “是。”左安礼没有否认。

  这一直是父亲为他规划的人生道路,其中的酸辣苦甜由自己体会,他也从未拒绝,毕竟那确实是自己想要的。

  无论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成为阻碍他前进的理由,却没想到,在旅途中多出了白谨这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他还未惊醒时,就已经占据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舍不得留对方一个人,那就将他当成前行的动力,更加坚定地往前走好了。

  白谨并不清楚左安礼藏在心里的想法,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转。

  “就咱们两个人去吗?是不是厉大哥也会跟着我们,游学途中会不会风餐露宿,遇见料想不到的危险啊?”

  白谨本不该这么惊慌失措才对,可是在荒山野岭众多的古代,就算是遇见凶犯,被抛尸荒野都有可能,危险系数极高。

  左安礼摁住了他的肩膀,将人带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凝视着白谨的眸子,里面充满安抚和柔和。

  “青奴,听我说。”他的语气也是温柔得缠绵,“游学是我必须经历的一环,这样才能增长自己的见识。”

  “往后我还要外出任官,去各地考察,难道我都要退却么?君子为何要六艺精通,文武双全,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既能执笔写文章,又能提剑御敌方么。”

  是了,白谨恍惚想起,现在的文人并不像后世那么羸弱,他们可是文武兼备,腰带佩剑,跟人理论时还会打架斗殴,拔剑暴起伤人。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白谨轻轻呼出一口气:“抱歉,是我着相了。”

  左安礼摇摇头,郑重其事地问:“这事为我一人一意孤行,青奴就算不陪着我也行。所以,你要跟着我一起吗?”

  少年眉眼已随年岁增长愈发清晰,清艳皎皎,出尘脱俗,俊美得无可挑剔。

  他的邀请令人无法拒绝,何况是自小便承诺要陪在他身边的白谨。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说好你在哪我就在哪的,才不会因为摸不见看不着的危险而改变我的志向。”

  左安礼微笑:“我很欢喜,青奴。”

  与此同时的皇宫。

  “母后,父皇,你们真的忍心让大哥一个人去游学吗?”娇气的小公主担心得眼泪汪汪。

  皇帝老神在在地喝茶:“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若是不去历练一番提升自己,朕怎么敢把这天下交给只在京城中待过的他!”

  “母后……”小公主哀怨的目光放在一旁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

  皇帝哈哈大笑:“就别看你母后了,这决定就是她一锤定音的。”

  当今皇后德才兼备,贤明知理,眼界绝非一般人能相比。既然她的大郎早早地就被定为太子,那就该担起他的责任,否则这江山是坐不稳的。

  她不期许后世的子孙能不能懂事明理,她只知道,在自己这一代,有能力调.教儿郎更能担当时,就一定要去做。

  小公主没办法了,只得幽幽地叹口气。

  皇帝弹了弹她的脑瓜子,“人小鬼大,放心吧,你大哥那儿有暗卫保护,只是咱们不告诉他,免得他要是出事了还老想着让别人解决,多动动自己的智慧。”

  小公主也是皇后亲手带大,并不骄纵跋扈,闻言深以为然地点头,“父皇说的极是。”

  *

  白谨还要回去收拾自己的包袱,顺便跟家人们告别。

  长话短说将此事说清楚后,白谨惴惴不安地等着张氏的决定。

  她是生养他的母亲,得到她的支持才是圆满的。

  若是对方不答应,他还要麻烦左夫人来帮自己周旋。

  张氏眼眶微红,擦了擦从眼角泛起的水光,她语带欣慰:“我儿出息了。”

  仅仅一句话,就说得白谨鼻尖发酸,眼睛涩然,想哭得紧。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好了,娘亲也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你。我们家没读过书,你娘我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张氏不紧不慢地说。“但人不能忘本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左少爷是咱们家的贵人,没有他,我们的日子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好。”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哪怕你现在是皇帝老爷赐下的县男,也不能自满得意,去好好伺候左少爷,回报他的恩情,明白吗?”

  张氏是没学习过,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做人的智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做人理念,才能扎根在世上,汲取养分坚韧生长。

  白谨嘴唇颤抖,重重地点头:“娘亲,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听少爷的话。”

  母子俩最终仍没能忍住,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其他人想劝都劝不住。

  最后张氏还去寺庙里求神拜佛,给他和左安礼都准备了平安符,回来路上碰见左夫人,却发现她也求了同样的符。

  大抵这就是她们这些当母亲的,对自己孩子最质朴纯粹的爱了。

  白谨将自己的包裹收拾好,就要和家人们不舍地告别了。

  表姐给他准备了好几盒脂粉,放在他的包袱里,悄悄叮嘱道:“唉,这些脂粉可贵了,买的时候肉疼死我了。那掌柜的说防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白谨觉得她多半是被骗了,不过他没点出来,反而很感激表姐对自己的付出。

  他眼泪汪汪道:“表姐,我就将你安排在绣房好了,那活计轻松,你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表姐瞪大了眼,用一种你怎么能恩将仇报的眼神控诉着白谨。

  还没待她说出口,舅娘就走过来将她给挤走。

  “这是我做的糕点,路上渴了饿了都能吃。老张——”舅娘拔高声音喊道。

  “来了来了。”大舅憨厚一笑,将之前做好的竹筒水递给白谨。

  “这是我们熬好的银耳汤,都装在里面了,出去在路上还可以喝。”

  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却都包含着他们最朴素的心意:对白谨的关心。

  他最后是一边抹泪,一边往县衙走的。

  大包小包的衣服差点拿不住。

  张氏还在他的衣服内侧缝了小口袋,用来装银票和碎银,就是怕他出去之后没有钱花,遇上了窘境。

  万万没想到的是,除了董贞,褚成和关原竟然也在这。

  双方一见面,白谨羞囧得想找个缝钻进去,已经颇具青年身形的褚成哈哈大笑,指着他通红的鼻子说他是“爱哭鬼”。

  白谨气得想锤他。

  关原一把捂住他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怕他待会儿真把人惹生气了,左安礼为了维护自家小书童,把他给扔出去。

  “别听他瞎闹,第一次离家时,他哭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抱着他娘哼哼唧唧。”关原干脆爆出褚成的黑历史,一点兄弟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下换成褚成怒得手指都在抖。

  “好你个关本章,枉我把你当兄弟!气死我了!”

  一行人打打闹闹,很快就冲淡了离别的悲伤。

  左安礼姗姗来迟,正牵着白谨的蜜糖和自己的挟翼。

  他见了白谨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没有再提伤心事,而是自然地跟他相处,分走对方的注意力。

  “游学其实还挺自在的,可以领略到不一样的风景,现在身边都是熟悉的人,也算变相闯荡江湖了。”

  “嗯!”白谨听着他说笑的话,心中逐渐安定平静,还升起了几分憧憬。

  毕竟哪个男孩子小时候没做过闯荡江湖的梦?

  褚成和关原都有自己的马,只剩下董贞,因为当初马术没学好,董县丞干脆剥夺了他买马的权利。

  他只能坐在马车上,守着几人的行李,眼馋地看着他们坐在马上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模样,暗下决心到了下一个县城自己就偷偷买一匹马,不让他爹知道就行了。

  白谨骑在马上,与身后的家人朋友一一挥手作别。

  没想到县城里还有百姓来自发送别他们,这些人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知道他们能有如今富足康乐的日子,还是多亏了白谨他们几个。

  心存感激的人早早就等在了这儿,百姓们热情送来的礼物差点多得堆不住,几人最后落荒而逃。

  仅剩的那点悲伤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怀揣的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担忧。

  天光大亮,艳阳染红了云霞,刺目得眼睛酸涩。

  骑着骏马的人,拉着马车缓缓迟行的队伍,正拖长了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作者有话说:

  新的征程啦~咱们也期待一下吧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