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恨春归【完结番外】>第8章 牢笼

  羽春楼有座地牢,在主楼地下,曲折蜿蜒,如一座繁杂的宫殿。

  此处阴冷昏暗,不见天日,不知多少江湖英豪一朝匿了踪迹,埋骨于此,无声无息。

  秦鹤洲戴着枷锁走进来的那天,地牢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囚徒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了他,灰暗的眸子映入些许光芒,一同放声大笑。

  你也有今天!

  短短五个字伴着狰狞的笑声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来回撞击。

  秦鹤洲停了脚步,看向周身满是戾气的江湖客。原来不止赵鸣筝,这么多人都还记恨着自己。是自己掉以轻心,沉溺在温柔乡里,错以为灭族之仇真可以被时间消磨。

  秦鹤洲最终薄唇轻起,低声道:“没错,我也有今天。”

  满室皆静,唯剩秦鹤洲脚间镣铐在行走时发出的碰撞声,那声音沉闷,如同秦鹤洲对囚牢中人、对自己的轻蔑嘲弄。

  牢底的小室简陋阴潮,秦鹤洲在里面,从初秋住到隆冬,再没有踏出过石门一步。

  赵鸣筝时常过来,秦鹤洲见他时,总觉得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鸣筝,眼前人从皮到骨都偷着阴冷,偶尔笑起,也带着一股狰狞。

  “你终于来了。”秦鹤洲说了一句,便咳起来,咳多了,血就跟着吐了出来。

  五年来,在赵鸣筝精心照料下,秦鹤洲身体毁得彻底,从小习得的武艺早已形同虚设。地牢过度阴寒,不见天日,更是令秦鹤洲迅速消瘦了下去。

  赵鸣筝听着眼前人沉重的呼吸声,突然笑了:“如今羽春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持,总是走不开。”赵鸣筝毫不避忌地展示着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似乎只是为了告诉秦鹤洲,自己终于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秦鹤洲抬起头,神情复杂地朝着赵鸣筝看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鸣筝冷声问。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秦鹤洲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抬头看着赵鸣筝。

  在地牢的这些天里,他总在想赵鸣筝从前种种事。秦鹤洲行走江湖多年,自以为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可最后却沦落如此地步。

  “何至于此?”赵鸣筝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单手拽起秦鹤洲衣襟。

  秦鹤洲久病多年,多年体魄早已毁了彻底,赵鸣筝粗暴拉扯,便再难支撑,如木偶般被扯起,随后向前倒去。

  赵鸣筝忽地松手,将秦鹤洲往后一推,秦鹤洲彻底失去平衡,重重砸在榻上。

  床榻上单薄的被褥难以抵挡床板的坚硬,秦鹤洲倒在上面,浑身硌的生疼,胸腔里似乎有东西淤积着,咳了几声,便又是满口血。

  “我原本有个家的。我记得,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好像没什么脾气。爹爹则要严厉许多,时常冷脸。父亲做错事,爹爹总会训斥。

  “我上面有一个长兄,性格更像父亲一些,喜欢抱着我,唤我小弦儿,得空便带我去集市买糖果。还有一个二姐,凶巴巴的,我背不下来诗文的时候,便要罚我,我那时总有点怕她。

  “我记得那天是我生辰,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给我庆祝。爹爹说,小弦儿已经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能撒娇任性。大哥却笑着跟爹爹讲,什么担子都有他和二姐在前面顶着,要小弦儿永远无忧无虑做家里的宝贝。”

  说到此处,赵鸣筝哽咽了一下。这些年,这些事他哪怕一瞬都不敢回忆,怕自己崩溃,怕多年潜伏功亏一篑,怕赵氏满门仇恨未曾得报,便死在眼前人的手里。

  “生辰过完后,夜里下了雨,暮春的雨水淅淅沥沥,比初春重了许多,但没有夏日淋漓……”

  当晚赵鸣筝缠着大哥要一起睡,大哥一向宠他,没有推拒。

  雨越下越大,风吹树动,赵鸣筝听见夜色里似乎传来兵刃相触的声音。

  迷迷糊糊的时候,赵鸣筝耳畔传来脚步嘈杂,房门似乎被谁推开,大哥随后离开了床榻。

  “父亲和爹爹已经出去半个时辰,还没回来,恐怕……你和小弦儿暂时呆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带着人守着这间院子,一定不让贼人进来。”二姐压低声音私语道。

  “好……”

  赵鸣筝被动静彻底惊醒,茫然看向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哥将赵鸣筝抱在怀里,身上发抖,却故作坦然,低声说:“小弦儿不害怕,大哥陪你睡一觉,明早……明早就什么事都没了……”

  然而那夜,尸山血海,崔云山庄一夜倾覆,被全家宠着的小弦儿,从此没有了家。

  “你如今跟我说,何至于此?”赵鸣筝跨坐在秦鹤洲身上,伸手扼住秦鹤洲的脖颈,却没有用力。

  秦鹤洲却在想,原来寻常家庭,该是如此模样?

  他自小无父无母,漂泊江湖,自是不懂亲人的分量,竟误以为所有人都同自己一般,一切伤痛都可消散忘却,误以为时间久了,赵鸣筝就不会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赵鸣筝忽地笑了起来:“我说过,要你长命百岁。你要好好活着,看着你的一切都被我夺走,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

  是啊,死多容易,一无所有地活着,才是最痛苦。

  秦鹤洲撕心裂肺地咳起,血又嘴角渗出,看起来刺目骇人。

  赵鸣筝冷漠伸手,将那抹红色拭去。

  咳嗽声渐止,小室内只环绕着如破旧风箱般沉闷的呼吸。

  “长命百岁?赵鸣筝,你以为如今的我还能活多久?”

  赵鸣筝不说话,禁锢住秦鹤洲双手,低首解了他的腰封。

  大片的躯体暴露,数年摧折,曾经布满肌肉的腰背上,如今似乎仅剩骨架。

  赵鸣筝弯身亲吻,令秦鹤洲感到一阵颤栗。

  但秦鹤洲已无抗衡的能力,干脆不再挣扎……终归也不是第一次。

  地牢的窄床摇摇欲坠,发出刺耳声响。

  秦鹤洲望着四四方方的屋顶,忽想起失去的那个孩子……若是它活着……不,还是算了,若是见到今日双亲反目,真不如当初死在抚朔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