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太阳落山, 人群散尽,凌鸣玉仍被悬挂在刑台上。

  冬日里沐浴阳光,本来是一件十分舒适的事情,然而当被放在阳光下没日没夜暴晒时, 却又成了一件格外折磨的事情。

  一日下来, 凌鸣玉已然浑浑噩噩, 不分日月。

  这时候, 他干涸的唇边忽然传来湿润的凉意。

  凌鸣玉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直到这凉意逐渐蔓延进唇腔, 带来如霖雨般的甜意。

  凌鸣玉艰难睁开眼,便见一道身影正着急附在他身前, 高举双手, 用湿布为他擦拭唇畔。

  “…松…松眠……”凌鸣玉强忍着喉间火燎般的痛意, 艰难道。

  见凌鸣玉醒来, 松眠又是喜又是悲,他眼眶通红, 几乎要哭出来,他连忙取下腰间的水囊, 高举到凌鸣玉唇前。

  “少主、少主现在快喝点吧!”

  凌鸣玉极轻的撇开头, 以沉默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可终究架不住松眠哀求的眼神, 只能勉强喝了数口。

  凌鸣玉知道,松眠之所以现在能成功接近他, 暗中少不了林苍古的授意。

  林苍古虽有意折磨他, 但在谢妄回来前,林苍古显然并不准备让他死。

  否则以松眠一个人的力量, 想必还未偷溜出林宅, 便被林苍古差人拦下。

  林苍古想利用他, 凌鸣玉就偏不肯让林苍古如意。

  勉强吃了几口松眠为他带来的流食。

  凌鸣玉哑声:“谢…回来了?”

  他如今虚弱道,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但松眠陪伴凌鸣玉半年,只稍作思考,便很快明白凌鸣玉的意思,摇着头道:“尚未听到谢公子消息。”

  闻言,凌鸣玉竟极浅的勾起起皮的唇角。

  还有两天。

  他以眼神示意松眠靠近,然后附在松眠耳边,极轻极慢的说了数个字。

  松眠面色巨变,他目光悲痛又无力:“少主!”

  然而凌鸣玉只是浅浅勾着唇,目光中隐隐带着希翼。

  月色下,松眠沉默半晌,却终究什么反驳的话都不曾说。

  “……好。”

  *

  凌鸣玉浑噩时不分日夜,不知时间流逝。

  当看到刑台下齐聚的百姓们脸上的愤怒时,凌鸣玉才恍然惊醒,原来审判他的时间竟已经到了。

  他微微抬起头,便见余光中,林苍古立于酒楼上层的外廊,满面肃容,庄严而又悲悯,仿佛当真是个痛心审判自己孩子的严父。

  凌鸣玉却从林苍古眼中看出一丝阴狠。

  他不自觉想起林苍古曾说的那句话:

  ——“真不愧是我的好吟儿。从前伙同谢妄断我手臂,废我修为。……”

  他和谢妄……废了林苍古手臂?

  凌鸣玉至今都不明白,林苍古为何会这样说。

  他对谢妄再了解不过,谢妄绝对不可能是魔。

  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一个结果:

  这一切都是澹台燕云的阴谋。

  他一心想要杀死谢妄,却修为不够,便从旁挑唆林苍古和谢妄的关系。

  林苍古重伤,分明是他手下的魔修所为,他却故意栽赃到谢妄身上,好令林苍古对谢妄恨之入骨。

  可澹台燕云,又是在何时、如何同林苍古勾结上的?

  凌鸣玉又陷入迷茫。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疾速跑至林苍古身侧,附耳林苍古极快的说了数句。

  林苍古双瞳中流露出明显的喜色。

  身影吩咐完,迅速退下。

  与此同时林苍古快步上前,单手紧紧扶住外廊木栏,厉声道:“吉时已到!”

  他面上无不流露出一种难以藏匿的喜悦。

  倘若此时有人仰头,定能发现林苍古的近乎疯子般的异常。

  可此时,所有的百姓目光无不集中在凌鸣玉身上。

  ——祸乱青州城,残杀无数百姓的大魔头,终于在今日要伏诛在他们面前!

  还是处以最可看的火刑,所有人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魔头的惨状。

  青州城几乎大半的百姓都来到杨楼街,准备目睹这史诗性的一幕。

  随着林苍古一声令下,刑台前后,早已手持火炬半日的行刑手们,步履整齐的迈向刑台。

  他们所持的火炬,将刑台围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林苍古苍老的眼睛微眯:“点火!”

  十四把火炬被齐齐抛向刑台。

  火炬落入刑台的瞬间,搭建刑台的原料——木料上的火油被瞬间点燃,转眼间火焰燎腾而起,飞速蔓延到刑台的每个角落。

  满天火光冲天而起,灰黑色的烟灰直冲天际。

  熊熊燃烧的烈焰舔舐而上,须臾间便扭曲了凌鸣玉的身形。

  火焰灼热,周遭的百姓们被烈焰燥得连连后退。

  而凌鸣玉身处火焰中央,却根本无躲避的地方。

  不过数息间,凌鸣玉便汗湿了全身。

  高温和浓烟令凌鸣玉根本无法呼吸,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巨手,掐住凌鸣玉的脖颈——窒息倒是被烈火噬身想起来要轻松,凌鸣玉这时候甚至还在这样想。

  空气逐渐稀薄,凌鸣玉甚至开始出现幻听。

  朦朦胧胧中,他耳边再次响起系统般毫无机械的复述声:

  “…天道以凡躯入世体桖众生时,切忌修改他人命数……”

  切忌修改他人命数……

  所以,他这是强行更改了谢妄的命数,才会导致他今日的下场吗?

  火焰愈大,围观群众的情绪也愈发激昂。

  唯有外廊上的林苍古,目带深意的望着这一切,他气定神闲,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冲天的黑烟中,凌鸣玉缓缓合上眼,仿若下一秒即将陷入永恒的沉睡。

  就在这时,杨楼街上空忽然风起云涌,晴朗的天空转瞬间被黑云遮挡,拥挤的长街中无端平地起风。

  且这风极其不寻常,带着沁人骨肉的寒冷。

  众人察觉到异常,纷纷不安的后退,与此同时黑风骤起,尘暴般席卷人群。

  百姓们无不放声尖叫,胆小者已经害怕的掉头就跑,口中大喊:“魔修杀人了、魔修杀人了!”

  哭喊声、尖叫声、逃窜声、求饶声……

  杨楼街上顿时混乱一片,没一会人群便散了大半,无人不害怕凌鸣玉的“报复”。

  唯有二楼外廊的林苍古,在看到这一幕时,欣喜若狂的瞪圆了苍老混浊的眼珠子。

  “来了……”他低喃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人群中黑色尘暴散去时,人群中,忽然出现一道高大修长身着黑衣的年轻身影。

  此人眉目比画中人更为温润出众,一点黑瞳为他增添数分冷意,苍白的双唇紧抿,整个人从里至外紧绷,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冷剑。

  黑色尘暴散去,但狂风不减,且直接扑向刑台,不过数秒,顷刻间将滔天的火焰吹灭。

  天空分明不曾降水,可刑台下的木料,却被泼水般湿润一片,再无半点然起来的可能。

  而周遭的高热,也因为这倒狂风降下温来。

  亲眼目睹这根本不合常理的一切,林苍古快步走至外廊前,仅剩的手掌倏然按紧外廊扶手,他掌心颤抖不已,用力到掌背青筋暴起。

  林苍古目光尖锐如炬,满含怒火暴戾道:“果然是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孽畜——”

  他另一端断掉的手臂在袖中愤怒的颤抖,然而林苍古话甚至未曾说完,便再难说出一个字。

  因为一道真正无形的手,凭空掐住了他的脖颈,此时正缓缓将他上带。

  林苍古甚至更本没有反击的机会,不,他甚至看不到是谁出的手。

  但现场除了谢妄,还能有谁?

  林苍古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巨大力度,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脖颈马上即将被勒成两段。

  他双脚逐渐悬空,这时候,他忽然察觉出自己和谢妄间,那堪比天壑般的修为差距。

  林苍古深深意识到,他根本就不是谢妄的对手…不…谢妄想杀死他,简直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他“嚯嚯”的艰难抬起手,指尾艰巨地指向凌鸣玉的方向。

  而谢妄同时发现了凌鸣玉的异常——少年眉间紧锁,仿佛正承担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谢妄指尖狠狠一跳,而后掌心迅速一震。

  下一秒,外廊悬空的林苍古倏然跌落地面,而刑台之上,少年也仿佛解脱般,身躯猛地一震,松懈下来。

  此前妖风狂做,百姓们早就跑了一大半,没跑的人,看到林苍古凭空吊起,差点气绝,皆以为林奚吟这是报复来了,更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换乱逃窜。

  只一会的功夫,前一刻还人声鼎沸的长街,此刻竟已空荡到毫无一人。

  谢妄周身控制不住地散发出黑气,他双瞳漆黑,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你对他做了什么?”

  外廊上,林苍古同死亡擦肩而过,他踉跄着从地面爬起,却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恐惧,反倒是带着数分癫狂:

  “澹台燕云果然没有骗我,这阳阴母子蛊果然厉害。” 说这话时,林苍古双眼亮的吓人。

  林苍古冷笑着解释:“母蛊为阳,子蛊为阴,母蛊死,子蛊绝不独活。”

  “如果你想林奚吟死,”林苍古呵呵阴笑道,“你大可以现在杀了我,试试。”

  林苍古音落瞬间,一股狂风骤然将他席卷至半悬在空中。

  谢妄身后魔气几乎滔天,浓重到几乎任何一个人在场,都能立刻分辨出谢妄是魔。

  林苍古如今肉体凡胎,被悬置空中,忽然害怕谢妄发疯,不顾凌鸣玉要了他的命,害怕挣扎道:“你要做什么?将我放下来,难道你不要林奚吟的命了不成?”

  而谢妄身形消失在原地,出现在欲坠的刑台之上。

  他断开困住凌鸣玉的绳索,动作轻柔的将凌鸣玉抱下,又将灵气注入凌鸣玉体内,灵气温柔抚平凌鸣玉体内的伤势。

  重伤未愈、气血空虚、丹田冰冷、高热不退……

  每察觉到一点,谢妄的面色便更难看一分。

  魔域之中多蛊虫,谢妄对蛊虫并非全无研究。

  就算这母子蛊真是澹台燕云所制,谢妄也并非全无解开的办法,只是需要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