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周末, 课间来教室外面看热闹的人并没有减少,在方渡燃看来不过是换了几个批次, 分批过来。

  里面的生面孔也越来越多,昨天看还有几个高二年级的制服,今天再看窗户外面,十个人七班以外的人,就有十个制服外套的左胸口口袋上跟高二年纪不一样。

  那道横杠大概为了规范班级姓名的铭牌佩戴位置,校规的图文示范上面,要求铭牌的边缘要跟口袋上的那道横杠保持一指宽的距离。

  不去注意的话, 学校里的高二和高三年纪差别并不大, 只有高一刚进学校的学生显得稚嫩青涩,学校里什么规矩也不懂。在军事化的管理下,训练几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十二中的纪律严格, 上课学习管不着,卷面成绩拉不动,其他的条条框框都定得像铁律,不分年纪和年龄都一模一样。

  高一进校就要求的内务程度,跟高三的老油条们都是一样的, 站在学校里, 不去比较身高的话,其实不容易分出来年级。

  但是方渡燃就是分出来了。

  十二中的秋季制服是黑色的,那道横杠从高一灰色, 到高二年级的蓝灰色,再到高三年级的深蓝色,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只是一眼扫过去, 就从交错的人堆里面看到每个人都不是高二的,八成是高三来的, 剩下两成在边角处姿态没那么老成,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是高一的。

  方渡燃注意了好几次,然后发现这几个高一的不出意外都是Omega。

  他又看看自己前桌的郁月城,心情复杂。

  大白猫的魅力他比谁都了解,可他现在是个Omega,头顶上不是校花两个字吗?怎么还能有Omega上门来看他?虽说郁月城看上去确实很难跟娇小柔弱的Omega放在一起,

  ……就是只妖精吧。

  想着他就伸出手去挠挠大白猫的肘窝,对方立马收起手臂回头看他,手里还拿着笔。

  郁月城:“嗯?”

  方渡燃看到他露出来的笔记本上记了几个不一样的英语单词,总不能说他吃味看那些人不爽吧,信口问道:“你在学英语?”

  “不是。”郁月城把左手边放的书推到他能看到的位置,书页一合露出来封面。

  方渡燃看到上面是纯英文的书名,背景上有大大的一个链条状的东西,像是以前在生物书上见过螺旋细胞。

  “关于第二性别起源的猜想书。”郁月城看他似乎有兴趣的样子,解释道。

  “这不是早就有结论了吗?”

  方渡燃大约记得一些:“跟进化论有关,不一样的环境进化出不一样的第二性别,海洋、陆地、沙漠、高原……还有好多我不记得的分支。信息素的种类区别是因为母体孕期和婴儿发育期接触到的食物和环境不同,是天然选择,也和个体喜好分泌的多巴胺什么的有关。”

  “你初中的生物课有认真听过?”郁月城没想到他把书上的话都能背下来。

  “没有。”方渡燃顿了顿,又改口:“初一刚进学校那会儿听了,一开学就讲的生理知识,头一单元,刚好听了点。”

  那时候还没有发生英语老师在办公室的血腥事件。

  方渡燃也还懵懵懂懂,对能被放出来上学充满期待,对方正海这个唯一的亲人有过依托,对那些荒唐至极的花言巧语抱有幻想。

  郁月城道:“课本上是这样说的,你记得很清楚。不过也没有确定,只是提取出认同率最高的猜想,把它列为起源,作为一个认识自我的方向编进教科书里。”

  他重新把书翻到他看过的那一页,将笔放进去做个标记:“实际上,人类可以追溯到历史痕迹也只有几千年,这中间还存在无数吻合不了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再往前的时间里世界是什么样子,物种如何诞生的,人类为什么会有第二性别,都没有答案。我们接触的第一个跟人类起源有关的猜想——《进化论》,它也不是结论,是一个生物学家的主观猜测。”

  方渡燃有点懵,他本身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过,这东西在他看来就是生活常识,所以他不会去思考,课本上这么写,他就听了那么一嘴,记下而已。

  如果他有郁月城这种学习求知的精神,他大概也会好奇一下。

  第二性别这种东西,他比起任何人的感触都要深。至于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他其实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方渡燃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过想要对谁介绍他腐烂不堪的世界,倾诉他经历过的一切痛苦。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谁都无关。

  人和人的感受并不相通,他没有倾诉苦难的欲望,也对得到同情嗤之以鼻。

  但好几次,他睁开眼,双手上是粘糊糊的干了一半的兽血,遮蔽身体的衣物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用指甲扣一下凹凸不平的地方,可以剥落下来成泥状的□□组织……

  更有时候,他的裤子被野兽划破,自己躺在地上也同野兽无异,赤身裸体。

  地板是凉的,他仍旧感觉不到冷。

  那时候他就会怀疑。

  他还算个人吗?

  笼子里没有日夜交替,顶上只剩一根没有被毁掉的灯管发出昏暗的光,墙上高挂的记录仪器上显示时间和室温。

  一大串数字:几时、几分、室内温度、湿度、正常人应该拥有的体感温度。

  睫毛上的溅上去的血液已经发干,他把遮挡视线的捋下来。

  方渡燃分不清是手里的血腥味更重,还是脸上的,都是滑腻腻的,睫毛和发梢上的越捋越多。

  在最寻常不过的动作里,绝望几乎是瞬间就铺天盖地海啸般淹没他。

  方渡燃却已经忘了要怎么去流泪。

  没有泪水。

  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绝望,心脏一次次地死过去,再奄奄一息地活过来,等待下一次的抹杀。

  被他撕烂折碎的动物尸体堆散落在房间里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尸块和肉泥,发干的血迹时常会黏住他的脚底。

  方渡燃有时候会看着它们发呆,想不起来这些野兽进来的时候是什么颜色的毛发,又是什么物种。

  是狼?熊?还是狮子豹子?

  还有那些大同小异的两栖动物他都不认得,撕烂了皮谁是谁都不知道。爬行动物倒是有五颜六色的蛇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种时候他常常觉得他和这些野兽并没有区别,都关在一个笼子里,不过他是那个被测试者,他赢了,他还活着。

  他偶尔会受些伤,再重新针对弱点改良、注射更强的药物。

  而它们都死了,罢了。

  “怎么了?”郁月城耐心等了一会儿。

  方渡燃从愣怔中回神,坐在教室里如同隔世,看向郁月城:“如果《进化论》是错的,现有的很多基因研究都会受影响吧。”

  “会。”郁月城说:“实际上,直到今天,也有研究人员在想方设法去追溯我们的起源,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

  “为什么一定要去研究这个。”方渡燃道:“既然没有答案。”

  “不知道。”

  郁月城从抽屉里拿了一本《进化论》的原著出来,翻开首页递给方渡燃:“也许是为了给人类的存在找到一个依据,追根溯源,就像一部分人会寻找自己的祖籍一样,或者是帮助我们认识自己。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回答不了。但科学上重要的问题,总会有一代代的人去寻找答案。”

  方渡燃笑道:“还有你回答不了的问题。”

  “有很多。”

  郁月城乐于跟他分享自己的家庭,顺势道:“我大伯也在做相关的研究,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希望可以推进基因研究,做更多有利于医疗的事。”

  “郁叔,我记得。上个月还给我发了一个参观实验室的邀请函,说是跟国.防大学合作的新地址,用来教学。可惜刚好是我准备月考那几天,就拒绝了。”

  方渡燃问:“他会介意吗?”

  “不会。”郁月城说:“他心态很好,下次再聚就好。”

  方渡燃点点头:“那就好。我挺喜欢郁叔的,虽然没见过太多次,总觉得他……特别像叔叔的样子。”

  “叔叔的样子?”郁月城想他大概能明白,方渡燃应该是指一些年轻长辈的样子。

  “嗯,就感觉,我叫他一声叔,我挺乐意的。”方渡燃道:“上回张主任那事也是他,他来得真巧。在他为数不多出现的场面里,都很靠谱,很爱护你,也很健谈。”

  他想了想又说:“虽然是我的长辈,但没有架子,很亲切。”

  郁月城把高兴体现在脸上,唇边荡着笑意:“他也会高兴在你这里评价这么高。”

  他跟郁闻礼说过,希望他能跟方渡燃经常联系,以长辈或朋友的身份。当然郁闻礼自己也是曾经看着方渡燃长大,一直拿他当晚辈来看待,如今再见,一如既往。

  方渡燃现在需不需要这些亲人带来的关怀,郁月城不去猜,也不会问,如果不需要,以方渡燃的脾气,他自己会拒绝。

  他能做的就是希望给他更多一点,被拒绝可以停止,但不能没有。

  现在看,郁月城在这方面很放心。

  “郁叔那,我能有机会的话,一定去看看。”方渡燃正色道。

  如果他有那个闲情逸致的话,他其实也很想知道一下,不用那么久远,就认识一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好。

  在另一个地方看到跟基因研究有关的东西,和他在方正海的实验室,一定不一样。

  方渡燃低头去看郁月城刚才指给他的那句话,这是纯英文的,他居然能差不多地猜出来这句话的意思,犹豫道:“他说他没有任何的……依据、证据?这单词可以这么翻译吗,去证明这本书里面的内容是真的。”

  “对。平时能看懂就可以,不是学术,不需要逐字逐句。”郁月城说。

  “那他还写?”

  方渡燃随手把书翻了翻,里面还夹杂一些清晰的图片:“原来这都是他的臆想,搞得跟真的一样。”

  郁月城点点头:“嗯。其实你可以开始看一些可读性高的英文小说了。这一本有点难,后面有大量的生僻词汇。”

  “等我有时间吧,我感觉我已经错过了有空闲的机会,现在考个及格都费劲,哪有心思看小说。”方渡燃顺口应答。

  说完发现他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的学生了?

  这本来是他用来推脱和刻意开玩笑的借口,现在好了,说顺嘴了,量变产生质变,假的变成真的。

  面前的大白猫笑了下,方渡燃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视力上一次这么好是在哪里。

  是在九月的夏末尾巴,有个陌生的少年从学校花园中间的小路走出来,进了他们文科班刚分到的明德楼里。

  新鲜的身影穿着纯白色的T恤,简单的黑色休闲裤,肩膀的轮廓清隽笔挺,只从背影一眼看过去,身材比例尤为出挑,双腿又长又直,一步步走进楼道里消失不见。

  方渡燃的目光停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皮肤仿佛只有薄薄的一层,阳光照上去都可以轻易刺破,血管的颜色若隐若现。

  剔透的、冷调的白。

  方渡燃当时也在想,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

  “在看什么?”郁月城问。

  方渡燃跟他目光相撞:“看你。”

  郁月城乌黑的眸光微微闪烁,纤长的睫毛在他眼前垂下去:“嗯。”

  猫爪子在他心里挠了一下,方渡燃知道自己在公然干些什么。

  ……他在调戏大白猫。

  面前的这张脸近在咫尺,九月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个少年,除了引人注目的身影,大长腿,还长了一副好看到不可方物的脸。

  余光里窗外的人走了几个,他们还在那些人的观赏范围内。

  方渡燃嘴里有点干,自从在郁月城宿舍里提了一嘴沾染感情的话题,他好像也愈发没有管束。纸糊的窗户破了个洞,他不去补就罢了,现在都开始公然碰郁月城了。

  不行。

  还是等不了。

  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教室的窗外人群走动,七班的人也快回来,最起码同桌的赵霖是要回来了。

  有人在,就什么都干不成了。

  方渡燃知道在他身后就有一个监控,上身往前倾,举起手里的书本放郁月城耳边,说悄悄话似地凑上耳畔。

  “郁月城。”他小声喊。

  “嗯?”郁月城侧头去听。

  借由书本的遮挡,方渡燃起身恰好吻在他侧脸上。

  时间静止,心跳骤然被攥住,抓住书本的手指骨节紧按,一动不敢动。

  唇瓣停在面颊上两秒,方渡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眼小心去看郁月城的表情,脑子里纷飞的心绪这才冒出来。

  他真的亲了……

  还是在教室里。

  这回彻底不清不楚了。明处暗处都缠在一块了。

  郁月城会怎么想?

  亲那一下的时候是很爽,脑袋一片空白,大白猫的脸上也是软软的,他的心尖上更痒。

  可郁月城会不会要生气?他是不是太冒失?

  大白猫对他太纵容了,已经让他连边界感都不知道克制遵守了。

  这不是易感期,这也不是私密空间。

  方渡燃感觉自己是被美色冲昏了头。

  “叫我就是为了非礼我?”郁月城把他拿的《进化论》接回来,垂下头合起来封面。

  方渡燃只盯着他的侧脸,刚刚蜻蜓点水的文还落在心上。

  终于肯定没从他脸上看到什么排斥的样子,自己更加不能露怯,大言不惭:“校花长得好看,为了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