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
结界口传来动静, 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不远处飞落,毫不避讳地走向两人,声音带着幽幽冷意。
墨行舟放了手, 轻轻拍了荆澈的肩膀,然后面不改色地看向来人,用一贯带着轻快笑意的语气道:“阿漪。”
楼落漪看到他身侧和他挨得极近的荆澈,转而目光落在墨行舟脖颈上的那圈深深的可疑牙印上, 联想到荆澈前几天拜托她的事, 神色又冷了几分。
她垂眸,淡淡道:“师尊。”
“这个时候过来, 是有什么事?”墨行舟忽视她些微的敌意,依旧微微笑着。
想必她大概是来找曲寒星的,这个性子孤傲的二徒弟, 看上去平等地藐视万物众生,也就和单纯无邪的小徒弟亲近些。
“若是找幺儿么, 他称病告假了,今日不在。”
楼落漪却将目光转向他身侧,“我不找他, 我找荆澈。”
墨行舟诧异地挑眉。
荆澈正盯着地面放空, 急于把脸颊上上火烧一样的感觉压下去,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眸看向楼落漪。
后者见他只看而不过来, 则是有几分恼怒地冷笑起来:“几日前拜托我的事,如今便忘了?”
荆澈很快否认:“不是。没忘。”
他没忘, 他只是没想到楼落漪为这事专门来找他, 或许是她有别的急事。
他随即看了墨行舟一眼。
墨行舟则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一样,回以他温和的一笑, “去吧,回来再学。”
荆澈被晃了下眼睛,又慌忙撇开了目光,轻声“嗯”了一声,跟上前面的楼落漪离开了。
走过淙淙流水和蔽天密林,直到四周视野开阔,再无人声,楼落漪的才停在了一处悬崖上。
她不屑于和人绕弯子,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甫一站定,便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向对方。
“你到底怎么想的?”
荆澈心道果然如此,平静道:“没怎么想。”
楼落漪冷笑:“别装傻,你们抱在一起做什么?他对你做过的事,你难道全然忘了吗?”
荆澈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跟楼落漪解释墨行舟已经不再是墨行舟的事情。
回忆以往的种种迹象,墨行舟对于夺舍魔尊这件事情很显然是不想公之于众 ,既然他不想说,自己也没有自作主张替他揭开这个秘密的道理。
他不说话,楼落漪只当他被自己戳中了痛点故而无言以对,目光得愈发冰冷,盯了他的脸半晌,突然平静地问:“我问你,在魔宫地牢里那么久,有没有一天后悔过?”
荆澈神色微动。
楼落漪轻嗤一声,转过身,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语气傲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总是这样拎不清,我不知道映山剑宗许了你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你对魔头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但如果当初你没有放走那个仙门弟子,又怎么会被他给注意上?你以为他如今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不过是无聊了玩玩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难道不怕重蹈覆辙?映山剑宗让你来做什么,你不做最好,做也别用这种愚蠢的方式。”
她难得说这么一大段话,荆澈静静地听完她的教诲,才说:“二师姐以无情入道,还是少些牵挂得好。”
楼落漪瞬间恼火,“荆澈,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我念在以往的交情才提醒你,你好自为之。”
“我并非不愿听的意思,只是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码事,师姐,你也被他当成过提炼灵力的工具,为何又还要留在魔族不走?”
楼落漪眸色又阴冷下来,“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便是了,师姐既然能拿这些道理来劝我,为何偏偏劝不了自己?我尚且有剧毒缠身,师姐你孑然一身,若是想走,九洲之大,以师姐之才,任何地方都能振翅高飞,之所以不走,不过是因为有不得不做之事罢了,我也是一样。”
“不一样,”楼落漪笃定道:“仇恨不肯消失,那我只好让仇人消失,可我杀了仇人尚有一线生机,而你呢?历任魔尊享整个魔族供养,除非你先斩尽世间所有的魔,否则要杀他简直痴人说梦。”
“可我并不是要杀他。”
楼落漪怔然。
舒朗的山林的风吹在他的眉宇间,将他冰冷的眉眼荡开了几分暖色,楼落漪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如今已经不想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楼落漪不敢置信,“……你,就这样放下了?”
轻轻松松,甚至毫无征兆,楼落漪甚至怀疑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荆澈。
荆澈低声说完这话,突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现在这样”是什么,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地往更深处想。
他曾经做梦都想要摆脱“月上蛾眉”的束缚,做梦都想要为自己挣得在这世间的一席之地的,可是现在却觉得,毒就毒吧,也没什么,半魔就半魔吧,至少在某个人眼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吧?
他从前先入为主地认为墨行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执着于揭开他的面具,可是谁能没有秘密呢?他也有,墨行舟知道,但从来没有探究过。
维持现状,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说服了自己,荆澈又把目光转向了楼落漪。
“如果落潇师姐还在,大概也不愿看见你如今的模样。”他神色很认真:“可我不想劝你放下仇恨。”
他太明白一句轻飘飘的“放下”有多么刺耳,楼落漪也是一样,所以楼落漪从来也不劝他放下,而是别不自量力。
姑且算作是因为曾经的“墨行舟”死了,自己才能有现在的心态,楼落漪的姐姐楼落潇当年的死,已经成为她心中不可跨越的障碍。
荆澈明白,她这些年的的修炼一直停滞不前,不是因为怠慢了,而是因为心中的恨太多。
他的恨能支撑着他活下来,可是楼落漪与他不一样,即便入了魔,她的道依旧要求她断绝一切爱恨。恨不消,她的修炼便难以再多长进一步。
“不论他想在千仙盟会上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楼落漪心头微震,但还是摇头,“用不着你插手,我的仇我自己报。况且他也已经答应过我,不会干涉我的行动,反倒是你,你与他相处这么久,竟然半点不知他的目的吗?”
荆澈愣了愣,“不知。”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左右……是和萧郁有关的。
楼落漪微微皱了眉头,“他如今行事作风太古怪,我也看不透。我知道你没有济世之心,却同情弱者,可他若是大开杀戒,遭殃的会是谁,到时你还能轻轻松松说出今天这些话吗。”
“不可能。”荆澈下意识地否定这个可能性,“这一路上他还曾救过人,他杀的都是无药可救的人……”
潜龙镇被水噬蔓附身的人、回忆阵里的赌徒、还有三爷,都是救不了的人不是吗?
“不可能?我以前也只救人,不杀人,”楼落漪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傻子,她冷冷一笑,转身离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荆澈在身后叫住她。
楼落漪停住,斜过眼神,高傲地睥睨他一眼。
那眼神在说:后悔了?
荆澈难得有点心虚,咳了一声,闷声道!“药。”
楼落漪:“……”
楼落漪觉得她今天真是白费口舌,烦躁地扔给他一个颜色很润的白玉小盒子,又忍不住自傲道:“这可比玄明谷的东西好多了。”
“是,二师姐的炼药术一向无可匹敌,还有……”
楼落漪不耐烦,“又怎么?”
“……你头发粘了狐狸毛。”
——
送走了楼落漪,荆澈御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秘境修炼地。
墨行舟不在。
四处找了,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却在一片树叶上看见了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先练着,很快回来。
字迹有些潦草,看起来走得很急。
荆澈指尖捏着叶子,眸光黯了几分。
走了?
说好等他回来的。
隐在衣袖中的手还紧紧攥着那只白玉药盒,手心攥出些微潮意。
明明是初夏时节大好的日光,这方天地却显得萧瑟寂寥,他在树下呆坐了半晌,忽然屈指敲了敲敛华的剑身。
“剑灵,出来。”
——
另一边,墨行舟追随着一道电子音在密林中穿梭。
“滋滋滋滋——”
类似于电器短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若隐若现,墨行舟无比熟悉这道声音,304在附近。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很细微的脚步声,和304的方向一致,一直引他向密林深处走去,他可以断定304是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试图用宿主和系统之间的感应波流和304联系,不间断地尝试,但只是徒劳,304像是哑巴了一样一句回应也没有,这太不像是这秃鸟的作风了,难道是被人挟持了?
304是一只智能鸟,有实体,但脑子不太好使,以前就经常被野猫追着逮,确实有被人捉到的可能。
暗处的人不停地向西北行进,再往前,马上就要越过风衍宗秘境的边界,还有哪个宗门会在这边修炼?
他所租借的这块场地是秘境中最偏僻的一块,也是最凶险的一块,常有难缠的凶兽恶鬼出没,几乎没有哪个宗门会选择租借这一块,若是为了训练而让自家弟子在千仙盟会开始之前就负伤,那就太本末倒置。
电子音在最强烈处像一根琴弦一般猛地崩断,脚步声也停了。
墨行舟在一颗树下停下,气息平缓,没有丝毫紊乱。
他觉得很神奇,按理说魔气已经在那天晚上全渡给了荆澈,南沧洲灵力充沛,魔气难聚,他这几天抽空积累下来的魔气约等于无,竟然在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还能精力旺盛。
很快他发现不对劲。
太安静了。
四周树木枝繁叶茂,偌大的森林里却没有一道鸟语蝉鸣,一路上躲在暗处的凶兽四伏,观望态势,可是一到这儿,那些凶兽全都销声匿迹了。
但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换句话说,还有别的东西在附近,凶兽们也在惧怕它。
墨行舟猜到她是谁了。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镇定自若道,“阁下,我已然跟随你到此处,可否现身了?”
没有动静。
墨行舟轻笑一声,脚尖一旋,地上一枚小石子便被踢飞了出去。
石子并未打中藏身暗处的人,只打掉了一片摇摇欲坠的金黄树叶。
空中这才传来一声满意的哼笑,音色甜美动人,重重叠叠的回声环绕着墨行舟,辨别不清楚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能找到我的影子,不错嘛,你这人长的漂亮,实力也不赖,很合我的口味……不过竟敢跟踪我,是嫌自己命太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