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阵中出来之后, 萧郁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主家,却仍然迟了一步,城主家里已经空了多日, 万俟硕、城主和城主夫人全都已经被魔物所害,尸首都已经不知被何人捡走埋了,据附近住户们说,三人全是惨死在祠堂里的, 死相极惨——浑身上下, 除了松垮的皮囊就只剩骨头,彷如被妖兽吞食了五脏六腑, 吸干了精气。
祠堂是城主家里的重地,没有特许绝对不能靠近,以至于一晚上没人发现不对, 直到第二日一早,一个新来的小丫鬟走错了厨房, 偶然发现了尸首,这件事情才闹了起来。天塌了,众仆从有一个算一个无不为自己, 争着抢着卷走了能带走的金银细软, 生怕自己出手慢了,曾经鼓乐喧天歌舞升平的偌大府邸如今成了一座阴森死宅,谁也没想到, 统治了这座城近百年的世家,最后的辉煌的呈现竟然是在以回忆造就的虚幻阵法里。
城主一家的死虽是成为了万俟城的一桩悬案, 却是一桩令人拍手称快的悬案, 城里的百姓们唏嘘感慨了一阵之后,便开始重新推举这座城新的话事人, 这是一项顶天的大事,关乎他们以后能不能过太平日子的大事,他们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有了真正实施的机会——万俟家是东宸皇室在百年前册封过的城主,他们世代相承,一直沿袭至今,桑洲远离东宸,皇室全盛时就对此地鞭长莫及,如今皇室没落,即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等他们的新城主选出来时,我们也该到达南沧洲了。”
“何时走。”
“不急,再等等幺儿。”
幺儿?
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称呼,荆澈先是一头雾水,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曲寒星。
叫的可真亲热。
墨行舟边看小报,边问:“你昨天去了渡陵?”
无人应答。
墨行舟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小报上写‘一神秘仙人昨夜空降渡陵,斩杀渡陵二十四督使,解救五万奴隶’,是你干的吧?”
“神秘仙人?”
“神秘小仙长?”
“......”
烦死了!
荆澈嫌他再问,很淡然地“嗯”了一声。
墨行舟瞥一眼他郑重其事的坐姿,真心地夸赞道:“不错。”
渡陵虽隶属于万俟城,向万俟城提供各处弄来的奴隶,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相对于万俟城来说是一个更为独立的城邦,老城主死了,可是渡陵却没有易主,依旧进行着苛待虐待奴隶的勾当。
阿澈的方法虽暴力,但有效。
“不过万俟城主一家能在这座城里当这么多年土皇帝,其势力一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倒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头儿,便会冒尖许多溜须拍马的狗,想要立一个真正的一城之主,难啊。”
墨行舟坐在临街的窗前,在喧嚷的人声中,太阳升起,那几张平铺的晨间小报逐渐接住了一些柔软的光影。
朝阳越过窗格,洒在墨行舟的脸上,金灿灿地一片,勾勒着优美的侧影。
店小二又上来送早茶和点心,被这一幕美的呆了呆,墨行舟接过托盘,抬眸对他浅浅一笑。
店小二的心情好上加好,简直要原地升天。
掌柜的近日的臭脸摆的很少,有时还会独自乐呵呵地笑,店小二也跟诊沾光,成天洋溢着一张白白胖胖的笑脸,见谁都要说上几句好听话,殷勤地关切问候这位相貌气质过于惊艳、又彬彬有礼好相与的客人之后,便巧妙地接上他方才的话题:“客官,您说的真不错,这城主人选啊还真是难定,以前巴结万俟家二公子的地痞流氓都敢来争一争,别提那些显贵富贾了,不过他们都难跨过去一个人,您不知道民间呼声最高的是谁么?”
指尖漫不经心地翻过小报的一页,墨行舟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见小二一脸“你肯定不知道吧”的表情,仿佛是要讲什么豪门秘辛似的,心头还真来了点兴趣,笑问:“谁?”
“是醉花荫的鸨母金弗儿,金妈妈。”
墨行舟微挑了挑眉。
小二一脸“你看,我就知道你这个反应”的表情,说:“金妈妈虽是个女人,还是个开青楼、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可她广结善缘,广施善行,灾年施粥,接济穷人,在我们这些人中,没有人不念着她的好。”
荆澈独坐一旁擦拭着敛华,此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若是真这么好,也不会拿来女孩子们的清白来赚钱谋利,她接济穷人的本钱,哪一分不是从那些女孩子的身上剥下来的。”
“哎哟,客官您非要这么想,那是不懂我们这些人的处境,”店小二家里是接受过金妈妈的救济的,听不得人说她坏话,急忙辩解道:“我们这些人,能活命就不错了,哪还能奢求更多,醉花荫那些姐姐妹妹们,谁能说这不是她们最好的去处呢,在这上面受一些罪,总好过被发配到渡陵当奴隶,您不知那通往渡陵的浊河里,葬着多少男女老少的亡魂哪。”
荆澈还是微锁着眉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店小二说的有道理,可他仍觉得金妈妈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你说的也在理,但让人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哪般活着?”
荆澈想了想,说:“牵挂太多,不被认可。”
不被认可?被谁认可?谁曾经认可过他吗?
牵挂太多?他确实牵挂得很多。
店小二摸不着头脑了,前些年桑洲闹饥荒,他童年的玩伴在那场饥荒里死光了,而他们一家却很幸运地都活了下来,对他而言,活着,能在客栈里赚点银钱养家糊口,赡养爹娘,等过几年攒够了钱,娶上媳妇,就已经很好了,如果往后迎来了一个好的城主,生意好做了,他能出去做点小本买卖,攒钱送娃去上几年学堂,读一些书,那就更好了。
活着,不论哪般活着,都是很好的。
店小二拘谨地立着,面容讪讪,有些接不上他的话。
这不是为难他吗?!
很想说这位冷面公子其实应该去和城东庙里的大法师交谈更合适,再不济也是和学堂的夫子们,总之不该是和他一介小小店小二如此深奥的话题。
“世间最难解的是羁绊,红尘中滚过一遭,有几人能是了无牵挂的自由身。”
墨行舟微微笑着,打赏了一些碎银子,示意店小二可以下去了。
有人替他解围,打赏他碎银,店小二看墨行舟的眼神简直都快要开出花来了,捧着银钱很依依不舍地走了。
荆澈面无表情地盯着店小二离开,墨行舟笑盈盈地,转头看向荆澈,“阿澈,你不是,我也不是,是仙是魔都难以达到的事情,如果以此等标准要求一介凡人,岂不是太为难他们。”
荆澈垂眼,低声说:“可是他方才话语中说‘我们这些人’......”
墨行舟不解:“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你说去南沧洲,何时启程?”
这话题岔的,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因为阿澈微微低着头,隔着桌子,墨行舟向他倾了倾身体,身子矮下去一点,才能看见他的脸。
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墨行舟仍觉得他的有些落寞。
墨行舟笑了笑,“阿澈,难道是有什么隐秘的话不能和我说么,如果不是,说给为师听听有有何妨呢......”
他眼中闪着一丝恶趣味的光芒,最后两个字因为注意力被分散而不自觉拖得很长。
“阿澈,看我。”
荆澈疑惑地抬了抬头,墨行舟就等着这一刻,眼疾手快地将伸手,狠狠捏住了他没几两肉的脸蛋,用力拉扯,揉圆搓扁,捏来捏去。
荆澈先是看到墨行舟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仅仅也就反应了一秒钟,便下意识地后倾,然而他的脸还是没能逃过两只魔爪的摧残。
两侧脸颊上传来的拧痛感疼得他眼泪几乎冒出来,伸手去拽那两只作恶的魔爪,他竟然还不放手!
温温热热的柔软触感落在在指尖,顺着手指一路盘绕到手背,这温度再不足以支撑着继续往上走时......荆澈又扣住了他的手腕。
“放、放手!”
墨行舟微微一笑:“不放。”
荆澈大怒,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咬住了他嘴边为非作歹的手指,这一口咬的极急切又极愤恨,尖尖的虎牙咬住他曲起来的关节,咬得墨行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荆澈隐隐发觉自己嘴里有一丝血气,神智回笼,缓缓松开了牙齿。
嘴里是血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太少,并没有丝毫腥气,反而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香甜,荆澈舔了舔嘴角,瞥了眼他的手指便刻意不再看,转而看向墨行舟那张可恨的脸,冷哼一声道:“你做什么。”
墨行舟不知何时松的手,另一只完好无损完美无缺的手支着下巴,竟然就这样歪头瞧着自己咬他。
荆澈明白了,他就是故意的!
真是可恶!
墨行舟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直盯得荆澈的眼神变得狐疑不解,他才委屈道:“阿澈,我好疼。”
疼?
活该!
荆澈有意不去理他,墨行舟洞若观火,明晰了他的心理,故意抬起受伤的手指横到荆澈的面前,这下荆澈除非闭眼,否则不得不看了。
闭眼太过幼稚滑稽,所以还是看吧,看看又能怎样,左右是他先来招惹的自己。
墨行舟右手的食指指关节,果真被他咬破了皮,咬出了血,煞白的牙印和充血皮肉,白皙的皮肤和鲜红的血迹,红白相映,别具一种凌.虐感。
荆澈以前就不明白,他堂堂一个魔尊,为何非要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的娇贵模样,现在更想不明白了,为何连一双手也是这样,太过皓白美丽,以至于一点小小的皮肉伤在上头都显得触目惊心。
更触目惊心的是,这点伤口上还残留着几缕可疑的、难言的水渍。
荆澈:"......"
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是多么亲近的行为,强迫自己忘掉的那晚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上了脑海!
墨行舟眼睁睁地看着阿澈的耳根开始泛红,很快的速度蔓延到耳尖,然后脸......脸本来就是红的,因为有他掐下的印子。
啧,看着挺疼的,当时看孩子眼泪都给疼出来了。
荆澈一把拍开他再度伸过来的手,十分烦躁地站起来。
“你不要总是这样!”
这一生拍的很清脆,桌上的茶盏因荆澈的动作都翻了一盏,墨行舟被打愣了,也诧异于他反常的反应。
他只是想再给他看看有没有真的伤到。
“哪样?”
荆澈反复在地上踱步,脸上终于不再是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始终盛着躁郁。
“你自己清楚!”
“你不说,我又怎么清楚?”
“你......”荆澈长出了一口气,认命一般地闭了闭眼睛,“......为何总是以......轻佻的态度来对我......”
"你不是说你不是他吗,那我跟你就没有什么关系,过去,还有现在,你为什么总在戏弄我......"
“因为你觉得我戏弄你,所以才生气么?”
荆澈沉默了很久,墨行舟知道他是在想一个真正正确的答案,但是最后他说:“不.....我不知道......”
荆澈说完这些话就泄了气,发觉自己内心竟然是苦涩的,他从前就和人接触的不多,因为很少说话,到如今才知道,词不达意的感觉竟然是这样难受。
他责备墨行舟态度总是轻佻,他因为墨行舟今日的举动而被点燃了无名的怒火,可脑海中闪过的竟然全是墨行舟和别人调笑的场景。
为什么?
墨行舟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忽而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荆澈闷了一声“嗯”,抬眸看他。
“因为想让你活得自在一点。”墨行舟微笑着对他说,目光很坦诚。
荆澈喃喃道:“自在......”
是这样的吗?
只是......这样吗?
左胸某处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钝痛,酸酸麻麻的。
然后他听见墨行舟接着说:“阿澈,我没有在戏弄你,我只是想让你活得自在一些,你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哭也会笑,可我见你时,你时常绷着自己,所有的情感都藏在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下,我不知道,在我不见你时,你是否也是这样,你心中可曾起过波澜吗?你和萧郁年纪相仿,也会有意气风发的期待,也会有万众瞩目的梦想,可你总压抑着自己,我想让你和他一样,有一些少年人的无拘束的无畏的活气,阿澈,我......我很心疼你。不是可怜,是心疼。”
开心也好,生气也罢,他想让这个人的脸上多一些生动的表情,什么都好,什么都比开心时也要压着上扬的嘴角、难过时立刻垂下眉目来遮掩得好。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荆澈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真的,我很心疼你。”
承认了吗?承认了吧。墨行舟,你真的承认了吧,不说谎话,你是很心疼他的。
因为在做任务初期而遭遇的一些事,他一直都很刻意地不在任务中耗费太多真实的情感,任务是任务,角色是角色,任务时沉溺于角色的爱恨情仇,为爱生为恨死,出了任务,将角色身上的一切感情枷锁打包扔掉,毫不犹豫地,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这个习惯会在这一次任务中被打破,他预感到了。
不管荆澈是作为主角还是一个重要反派,魔尊对他都不该心疼的。
如果这也算一次任务上的失误,那就让他失误去吧。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
——
这天是临近出发的前一天,楼落漪和曲寒星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只毛色赤红的狐狸。
墨行舟颇为意外,他几日不见这两个徒弟,都已经默认这两个徒弟已经离开,想着下次另寻机会了凑齐了再好好培养一下师徒之间的感情,这一来,真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狐狸被曲寒星一手提着后脖颈的皮毛,四肢收的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不敢动,脸上却写满了愤懑不平。
对,她就是一只狐狸,可是墨行舟就是在她脸色看见了不属于狐狸该有的表情,由此推断她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也是一只有胆量的狐狸。
“你叫什么名字?”墨行舟笑意盈盈地问。
他对于为自己寻找主角路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的狐狸有很浓厚的兴趣。
狐狸瞪他,将她耳闻的魔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传闻和具体事迹先入为主添油加醋地回忆了个遍,得出了个结论:这魔头笑得不怀好意。
墨行舟继续笑:“不说?幺儿,去买集市上三十只鲜嫩香酥的熟鸡过来,院子里围成一圈,把狐狸吊在中间。”
曲寒星:“是!”
狐狸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暗暗流口水,恨恨地咬牙:这魔头简直可恶至极!
墨行舟敲了敲她的脑门,忍俊不禁:“逗你的,我能把解襄的声音医治好。”
“真的?”
狐狸眼前一亮:这魔头!活该你当魔尊!
“本尊一诺千金。”
“所以,你的名字?”
“灵回!”狐狸说:“我叫灵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