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芳菲盛仍旧一片灯红酒绿,丝竹管弦里溢出醉人的曲子,甜腻腻的声音回荡在高楼上,不管是衣冠楚楚的书生公子还是贼眉鼠眼的霸王混混,皆沉浸在的温柔乡中。

  “哎,爷,进来嘛,今晚登台的可是我们我们解襄姑娘~”

  嘈杂的人声中,打扮浓艳的老鸨站在门口招揽客人,身后几个姑娘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柔弱无骨地攀附上即将走向对面大门的人的胳膊,娇滴滴地哄劝着。

  老鸨拉长调子,见怪地“哎哟”一声,“醉花荫里有什么好看的,她家哪个姐儿比得过我家解襄?三爷,您就说说,现如今若没见过解襄一舞,哪里还在能在这万俟城的显贵中抬得起头?”

  那人被几个姑娘哄得晕头转向,听见“显贵”这俩字,又一咧嘴,露出满口金牙,可语气还隐约带有埋怨,“解襄一舞,千金难求,那能不好看嘛?可是妈妈呀,我上次一掷千金,却连解襄姑娘的衣角都没看清呢?金戒指还给挤掉了仨,不值当,不值当。”

  “三爷您在乎这点小钱?”老鸨娇笑着上前,讨好地贴近他耳朵,悄悄道:“上次是我不好,今晚保管给您安排最靠前的位儿,价钱嘛,我只收您一半儿,您看如何?”

  三爷眼中放光,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未等一口应下,便被打断。

  “半价?给我们公子也来个。”

  声音是个陌生的,老鸨上下打量他一眼,果不其然见眼前一个眼生的公子,那公子俊俏白净,衣着华贵,一把扇子悠哉地摇,瞧着却傲慢恣睢。

  他带着个嫩生生的白脸小厮,下巴能昂到天上去——方才便是这小厮在说话。

  老鸨看一眼黑了脸的三爷,为难道:“哎呀,三爷是常客......”

  冷傲的公子扇子一收,从鼻腔发出一声极其不满的冷哼。

  主子一句话没说,眉心一点朱砂的小厮却厉声呵斥道:“什么常客不常客,分明是狗眼看人低,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你这般厚此薄彼,还妄想让我家公子做常客吗?公子,要不我们去对面那家?”

  老鸨脸色一僵,眼珠子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转。

  虽没见过这位年轻公子,但看着通身华贵的模样怕不是桑洲其他城池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三爷虽不好得罪但也不是不能得罪......

  “好说,好说,新客也是要优待的,”她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推了下身旁一个姑娘,:“鹊儿啊,带客人进去,好好招待......诶三爷,您留步啊......”

  ——

  梳妆台前,女子正被簇拥着上妆。

  她肩上笼着一层流光溢彩的薄纱,端正地坐在镜子前任她们摆弄,一动不动,仿若在后背撑了一把戒尺。

  妆容被一双双巧手画得媚态横生,可是女子眉间浅淡的愁云却让这妆容效果减了大半。

  无人察觉之际,一只软糯光滑的活物突然跳上了她的腿,她吃了一惊,随即很快镇定下来,挥挥手遣散了众人。

  “担心什么?”一道影子自屏风后的角落里露出一角,在地上渐渐变长,镜子里映出一张娇俏可人的笑脸。

  她的眼眸呈现琉璃一样的红色,声音轻快,“放心,本姑娘护着你。”

  解襄在镜子里冲她温温一笑,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无奈地指着腿上的蹦蹦跳跳的小东西。

  “啧,”红眸女子看见那东西,一脸烦躁,嫌弃的伸手,只有两条小短腿的水噬蔓残端便被一股强力吸了过来,悬浮在她手掌下弹来弹去弹出各种形状,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

  玩够了,她才停下,白它一眼,“没用的东西,一出事就知道来找我了。”

  水噬蔓哆嗦了一下,怕被捏碎,不敢碰她的手。

  解襄指了指窗边的软凳,示意她坐下听。

  水噬蔓的残端跳到桌子上,焦急地比划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它样子太滑稽了,好久后才传达出了残缺的不全的几个字:

  救,桑洲,魔尊。

  红眸女子接收到后瞬间脸色一变。

  魔头来了桑洲?

  她知道水噬蔓一直在桑洲北部一带活动,那么说明魔头现在还桑洲最北?魔头数十年未曾出过魔域,他要去哪?

  管他去哪,如果真让自己遇见他......

  徒弟犯下的错,就由你这个当师父来代为偿还吧。

  她恨恨地想着,眼中盛满滔天怒火。

  水噬蔓见她陷入沉思,跳起来催促她,火急火燎地再次比划。

  ......究......九......救!

  “烦死了,每次都连累我,”火焰凭空出现,瞬间将水噬蔓烧为灰烬,红眸冷漠地瞧着那摊灰,“早让你少惹是生非,你只救过我一命,我救你几回了?上次就说过再出事别来找我,你的恩情我早就还完了。”

  做完这一切冷静下来,她才猛地想起身边还有个人。

  “你……没被吓到吧?”她弱弱地问,语气和刚才可谓是天壤之别。

  解襄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摇摇头。

  ——

  赵温若跳起,眼中寒光乍现,利落地劈开触手,楚少轩落在地面上,惊魂未定地抱着剑。

  可是触手却再次快速愈合,所有人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化妖水对它没用?”

  赵温若后背暴露出来,一条距离最近的触手见机而动,以闪电般的速度劈过去,她躲闪不及,只能拿剑格挡,任命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股力量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扑倒,带着在地上滚了几个圈,然后牢牢地护在身下。

  清瘦的身影淡定地出现在他们前面,劈开了那段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的触手。

  敛华剑横亘,逼得水噬蔓缓缓后退。

  大难不死,赵温若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弓身把她罩起来的陆云河:“谢谢啊。”

  纵然极力掩饰了,可声音还是带着丝丝颤抖。

  刚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如果那条触手真抽在身上,陆云河护着她,不死也得被打成内伤。

  陆云河确认环境安全后才从她身上爬起来,脸色有点阴沉,斜她一眼,“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好重,”赵温若拽着他的手起来,使劲儿拍了拍他胳膊上的肌肉,笑嘻嘻道:“挺结实。”

  陆云河冷哼一声,转过了脸重新攻击水噬蔓。

  又一轮进攻下来,几人明显感受到了吃力,脸色逐渐凝重。

  赵温若:“要是穆风扬也在就好了,虽然人很讨厌,但的确实力在。”

  赵淮山:“它应当是强行破境了,打蛇打七寸,这水噬蔓弱点是什么?”

  楚少轩:“普通的水噬蔓我们也见过很多,连根拔起就好,这种变异的还是头一次见。”

  萧郁仔细回想刚才进攻细节,沉吟片刻后,说:“后背,它不仅仅是水噬蔓妖兽,应该是水噬蔓和某种动物的结合妖兽。”

  水噬蔓合体成这颗大树后虽然在力量上和愈合再生能力上有很大增强,攻击速度也没有减下来,可是庞大的身躯却使他的视线受阻。如果是单纯的水噬蔓妖兽,非人形状态下是没有眼睛的,他们依靠水流波动或者气流波动察觉敌人,进行攻击——没有眼睛,却像是浑身长眼睛,而眼前的这个不同,在发起进攻时需要视野作为辅助,作为无数个体型小的个体时,这个特点十分不起眼,甚至没有被他们察觉出来,而作为一个庞然大物来讲,劣势就很明显了。

  荆澈脸色很平静地站在一旁,和仙门弟子们隔开了一些距离,他不爱说话,惯常表情就是清冷寡淡,虽然表面上他和仙门弟子站在同一阵营,可谁都能感受到他事不关己的态度。

  也许人家肯站在这儿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弱不禁风的师兄呢?

  萧郁却看向他,说:“荆师弟,帮我拖住它。”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下。

  他们都是和映山剑宗关系密切的宗门,才和萧郁互相称呼师兄弟。

  萧郁这人,表面看着挺彬彬有礼的,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骨子里也很高傲,那是属于天才的、别人羡慕嫉妒也得不到的高傲,他认可的人很少。

  当代第一人的萧郁肯叫一个和散修也没啥差别的人师弟,这已经算是种尊称了,尽管并不清楚他俩到底谁年纪大,但这个称呼已经代表了莫大的肯定,一般人就算见多识广,被天才肯定也得心潮澎湃好一会儿。

  可是荆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

  其他人难免觉得他目中无人,不识抬举。

  七个人一同飞起,从正面攻击,荆澈冲在最前面吸引了水噬蔓大部分的注意力,萧郁则悄悄绕后,身体无声凝结灵力,顺着手臂延展到剑身,打算背后给予致命一击。

  双拳难敌四手,十四只拳头也难敌水噬蔓无数触角,时不时会有人被触角缠住或吸住四肢,这时候主要由荆澈帮他们斩段。

  水噬蔓背后水蓝色剑光忽现,它似乎察觉到背后危险的剑气,其中一只竟然倏地转到了背后,触手毫不留情地卷上萧郁,所有人都被这诡异惊悚的一幕惊呆了,就在这时,它的所有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楚少轩正对缠在自己脚上流着黑汁儿的触手骂骂咧咧:“祖宗啊你一晚上怎么就光顾着针对我了,我今天刚换的新衣服......诶,他怎么不动了?”

  君问皱着眉,突然说:“它很焦躁。”

  这时,萧郁的剑已经挣脱桎梏,要趁着它发愣的间隙刺入它的主躯干了,水噬蔓却猛地震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所有人都掀飞了出去。

  荆澈倒退着飞了几米,微微皱了皱眉,回头望向墨行舟。

  面对他的责备,墨行舟却摊摊手,还给他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不是我。”他用口型说。

  刘阿妈在角落里呆坐着低语:“来了,来了......”

  “解脱了,解脱了,”白镇长安慰一阵刘阿妈,来到窗边,目光凝望着西山上再次铺天盖地涌来的黑色身影,“今晚之后,就彻底解脱了......”

  墨行舟远远地瞧着荆澈已经转过去的后背,意味不明道:“但愿吧。”

  “怎么又来了这么多......”楚少轩呆住。

  萧郁:“应当是倾巢出动,它被逼上绝路了。”

  新来的水噬蔓立刻融入院子中的黑色巨树里,它成倍地扩增,小客栈早已不堪重负,建筑物四分五裂,看不出原貌,只有受到荆澈阵法保护的那栋楼还屹立不倒。

  奇怪的是,动静闹这么大,整个镇子却连个小孩的哭声都听不见。

  水噬蔓威力剧增,但此时,众人还是不愿使出宗门长老们赐予的法器——打不过就叫家长向来都是一件丢人的事,更别说他们这么多人打一个。

  然而变故突生,一条全力冲刺的触手被斩断之后,它的残肢并没有落地,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直直朝着三楼飞去!

  触手尖锐的尾端仿若锋利剑刃,正对着墨行舟的面门!

  萧郁一惊,脚尖点地迅速跟上去拦截,与此同时,荆澈手中飞出一道刺眼白光。

  触手尖离墨行舟的眼睛不过毫厘,萧郁的剑横在两者之间,而此时的墨行舟已经被荆澈飞来的绳子死死拴住,动弹不得。

  墨行舟对他笑,毫不吝啬夸奖,“好身手。”

  萧郁看到他身上的绳子,微微蹙了下眉,“没事就好。”

  萧郁要走,墨行舟叫住他,打量着眼前蓝光暗涌的剑,像流动的水纹,“它叫什么名字?”

  萧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霖芜。”

  墨行舟点点头,又似漫不经心地说:“你主修水系术法,这东西又喜水,你岂不是很吃亏?小心呐,萧仙长。”

  萧郁顿了顿,脑海中灵光乍现,扔下一句“多谢提醒”,也不管墨行舟作何表情,立刻御剑飞向西北。

  “你们尽力拖出它,我将海水引来,淮山师兄,结一道铜墙铁壁。”

  铜墙铁壁是一种金系阵法,此阵结成,刀枪不入。

  “引水?”楚少轩不可置信道:“萧师兄疯了?引水岂不是百害无一利?”

  赵温若却眼睛一亮,“哎呀”一声,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敲了他一个爆栗。

  陆云河皱眉:“它们怕海水?”

  赵淮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动作迅速,此时铜墙铁壁已经结了一半,将水噬蔓半圈在其中,“我和温若从海边拦截水噬蔓,但它们没有一只是往打算海里逃的。”

  水噬蔓反应过来,想跑路,却被其他人拦住。

  萧郁速度很快,他引来源源不断的海水化成一条水龙从天空降落,赵淮山结成的阵法已经将水噬蔓彻底围住,因为铜墙铁壁不算实体,水噬蔓根本攀附不上去,像被围困在了一口井里。

  胜负已分,荆澈缓缓退回了屋顶。

  墨行舟坐在瓦片屋脊上,兴致盎然地研究荆澈的绑架工具。

  “真把我锁起来啦?”他欣赏着自己手腕上的发光绳子,赞许道:“挺乖啊,小仙长,这是你的灵力化成的吧,能维持多长时间?”

  荆澈淡道:“比你的归一绳时间久。”

  墨行舟“啧”了一声,手腕上戴红线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好可惜,还没好好玩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外面,大量咸海水的浇注下,原生地是陆地淡水的水噬蔓已经萎缩,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轮廓。

  刘阿妈似有所感,从呆滞的状态变得疯狂,哭喊着扑了出去,“来了!来了!阿娘这就来!”

  天光渐亮。

  不知过了多久,墨行舟突然开口。

  “你问我你是仙还是魔,这个问题……”墨行舟注意力不在院子里,也不在任何人身上,他枕着胳膊,舒服地眯起眼睛,望着东边渐渐清晰的云层,声音悠长而飘渺,“很重要吗。”

  风带着清晨独有的凉意,温柔地拂过脸颊,把他的本就散漫的声音吹得很轻很轻。

  荆澈忍不住偏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东方的天际,朝晖刺破云层,世界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