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

  数不清的软体怪物向镇长家的方向蠕动过来,它们伸缩着粗软的触手,在道路上爬行,沿着墙壁攀岩游荡,像从四面八方涌来黑色潮水。

  小镇好像陷入一场沉沉大梦之中,清醒的只有外来人。

  屋顶上,一人长身立于月下,身负一柄银白长剑,那剑身好似覆着一层寒霜,流光暗涌。

  荆澈剑未出鞘,冰冷的眸扫过愈来愈近的黑潮,没有丝毫怯意。

  “镇长在试探我们。”

  “是,”墨行舟优哉游哉地支着下巴,趴在窗沿上笑看他,“不就跟你一样么?”

  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红线圈忽然存在感变得十分强烈,荆澈噎了一下,不打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道:“他们都是人。”

  言下之意是,他不想杀。

  墨行舟认同地点点头,然后惋惜地说:“如果是在白天。”

  魔头的表情纯真无害极了,好像是真的在为他们惋惜一样,荆澈却从惋惜中听出了残忍无情。

  他与他四目相接,分明从那双怜惜的眼睛里看见了审判的意味。

  一股寒意沿脊背蹿上颅顶,迷雾团团的内心在此刻豁然开朗。

  墨行舟的种种行为看着都与之前判若两人,但他因为起疑去试探墨行舟的底线,又怎知墨行舟不是在试探他?

  不,不是试探,是考核。

  荆澈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五年前,想起他第一次去到魔域,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十七岁一统魔族的少年天才。

  那时是魔族统一后的第五年,仙门大动荡,不少被驱逐的修者逃到西极洲,想要寻求魔尊庇佑。

  魔尊向来只要最好的。

  刺眼的夕阳扎进眼睛里,荆澈跪撑着,斗兽场上满是鲜血断肢,敛华剑染透了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于精疲力尽中抬起头,他看见高处的主位上已经空了。

  极具压迫感的力量来到了身侧,踩住脆弱的脖颈。

  说话声轻蔑不屑,带着来自地狱的死气,“区区蝼蚁,也妄想当本尊的弟子?”

  那位音修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惨叫,魔头却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力度巧妙地慢慢碾着那细长的颈,直到他连声音也死去。

  “无趣。”

  咯吱一声,音修的头从身体分离,血珠喷涌,洒了荆澈满脸,也染红了他的眼睛。

  他曾听过这位音修的声音,在很小的时候,在洛洲,歌声清雅悠扬,和着铮铮琴音,飘荡过仲春时节的满树飞花间。

  “你呢?”鬼魅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荆澈余光里多了一角红袍,不知是衣服原本的颜色,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剑被踢到手边。

  “再敢手下留情,他就是你的下场。”

  荆澈收回视线,眼神冰冷,望向蔓延的黑潮,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使力,握紧了剑柄,脚尖轻点,矫健的身体也如一柄利剑飞出,转眼间钻入那片黑潮之中。

  墨行舟,墨行舟。

  你到底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现在,他依旧囚困着他,又防备着他,叫他既做不成仙,也当不了魔。

  荆澈的身形迅疾而漂亮,剑招刚烈,如风如电,像一道白色闪电划破漆黑夜空。

  触手上有吸盘,分泌着粘液,如果不是惧怕敛华剑上的至纯灵力,怕是连剑都要被埋了。

  敛华剑速度很快,可是这恶心巴拉的玩意实在太多了,劈开一只能分裂成俩,砍断了触手,触手又长出一个新的怪物。

  荆澈不胜其扰,体力也在逐渐下降。

  他停下来,胸口起伏,微微喘息,眼眸扫过重整旗鼓的怪物群,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肉眼分不出任何差别。

  分身。

  不可能全是分身,一定有几个是本体。

  他观察这里和墨行舟那边的情况,一边思索怎样才能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

  两个法子,一是墨行舟出手,臣服在魔尊脚下是世间一切邪魔的本能。

  二是......蠕动的怪物从身后突袭,荆澈跳起来,反手一劈,躲闪之际,侧头看了一眼窗。

  墨行舟揉揉发痛的眼睛。

  不看了。

  那些触手怪实在太他妈恶心了。

  他点进系统积分商城,扫了一眼残破不全的界面。

  最上头的是任务进度,目前显示0%。

  总积分:323。

  再往下就是橱窗页面,系统商城里的商品都是以卡片的形式呈现的,琳琅满目......过去琳琅满目的橱窗,因为304走时为保自身性命带走了一半商城数据,如今像是开在战火连天的交战地又不幸进过强盗一样,不是卡槽空着,就是文字说明显示不出来。

  第一个卡槽里的卡现在灰着,显示21:34:21,处在实时变化中,是个倒计时。

  卡上画着正是那条红线绳。

  下面是是它的名字和红字标明的售价:

  &¥*绳24小时体验卡

  10积分点

  墨行舟看着那行红字,肉疼不已。

  他玩命完成一个主线任务系统才奖励三个积分点,支线任务一个就值两个积分点,这些可谓是他十年来的全部身家了。

  一条破绳,竟然敢卖这么贵。

  正翻页查看有没有“挂中刺客”,页面上方有数字忽然跳动了一下,墨行舟以为是眼花了,随意一瞥,发现总积分真的变了。

  他定睛一看:

  总积分:223

  墨行舟:???

  what?!

  这几页里最贵的也就一百二吧?!

  304?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打开收支记录,结果由于商城分成了两部分,只能看到304支出了一百个积分点,根本看不到它在另一半商城里兑换了什么。

  真行,墨行舟瘫在椅子上。

  等揪住了这只臭鸟,一定把它的毛一根一根给拔光,做成鸡毛掸子,挂房梁上天天欣赏。

  窗外忽然亮如白昼,闪到了墨行舟的眼睛。

  他走出去,外面又成了黑夜,看着院子里躺着的七八个人,墨行舟惊讶地挑挑眉。

  徒弟比他想象中的强。

  荆澈站在那几个人的尸体旁出神。

  敛华剑入鞘,荆澈身上不染纤尘,脸色也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墨行舟问:“怎么做到的?”

  荆澈:“杀了本体。”

  “本体这么好找?”

  “不好找,”他走到水缸边,打湿了帕子,低垂着眉目,细细擦拭同样纤尘不染的剑,“所一同杀了。”

  一起杀了,就没有漏网之鱼,也没有分身再生的机会。

  “唔,不错,”墨行舟真心实意地赞赏,看他的剑入鞘后,又说:“我方才看见一道白光,亮的很,就跟天明了似的。”

  荆澈:“这样吗?”

  “嗯?”

  唰——

  敛华剑出鞘,剑身借着银白月光,反射出不可思议的耀眼光芒,把墨行舟的眼睛晃在这片剑影里,恍然间,竟然真的有一种身处白昼之感。

  他皱着眉,抬袖去挡:“也许是吧,行了,为师要被你晃瞎了。”

  “嗯。”荆澈嘴角翘了翘,背对着他,转身走了。

  嗯?嗯什么?

  墨行舟一愣,他刚刚是不是笑了?

  “阿澈。”他跟上去。

  “不准这么叫我。”

  “我不,我偏要叫,阿澈阿澈阿澈阿澈阿澈阿澈。”

  “......”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荆澈面无表情,脚步愈发迅疾,“没有。”

  “笑什么,”墨行舟完全自说自话,“有这么高兴?说给为师听听。”

  砰一声,墨行舟被关在的门外,关门时带起的风打在他的鼻尖上,让他愣了半晌。

  这?这!

  角色搞反了吧?

  徒儿啊,你还有多少面是我没有发掘到的?

  “阿澈啊,”他回过神来,眸中笑意愈浓,抱着胳膊斜靠在门扉上,“为师的脸好看吗?差点就要被孽徒毁容了啊,为师靠脸吃饭的,毁了容谁负责啊?”

  好久得不到回应,墨行舟还以为他走了。

  “墨行舟。”

  门里的人突然喊他,很近,近到仅仅隔着一扇木门。

  墨行舟又一次愣住,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荆澈喊他名字。

  他的音色太优越了,墨行舟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这么好听。

  “什么?”

  荆澈:“你......”

  然后迟迟没有下半句。

  此夜月色溶溶,庭院空明如水。

  清辉洒在墨行舟的发间,安静下来的人恍若云间仙。

  清辉又越过窗格,切割成澄明的小块,落在荆澈的脚边。

  荆澈背靠着门,盯着那月色的形状,也在想自己是怎么了。

  窗格让月光有了轮廓。

  而他连着几天的烦躁心情经过这一夜的起起伏伏,好像也拨开了那层朦胧的纱。

  他对现在的墨行舟恨不起来。

  他确信。

  他让他杀人,他以为这是墨行舟对他的惩罚,可是看到那几个人的尸体才明白,这几人的魂魄早已经被吞噬干净,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他的恨,建立在过往非人的折磨、无尽的羞辱,无度的残暴上,可是一旦这些消失了呢?

  他不信那个暴虐的魔头会放下屠刀。

  可他很少去迁怒谁。

  要问出来吗?

  如果这个眼前的“墨行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墨行舟,那么他的债找谁来偿,他又该去恨谁?

  他顿了片刻,喉咙的话咽了回去,想了半晌,最终只是说:“......已经睡了半夜,下半夜床归我。”

  “噢,那屋子呢?”墨行舟一听这生硬的语气,就知道他言不由衷,“为师可没把你赶出来睡。”

  荆澈面不改色:“我怕半夜梦游,会忍不住杀你。”

  墨行舟:“不怕,你带了我的归一绳,杀我等于自杀。”

  荆澈沉默半晌,小声问:“那你忍心让我死吗?”

  墨行舟:“......”

  墨行舟:“我睡外面。”

  ——

  脚步声越来越远,彻底消失了。

  小黑蛇嘶嘶吐着信子,从衣袖子里探出头,扭动着身躯游到了离敛华剑最远的角落里。

  他的目光敬畏地看看敛华剑,又看看沉默的荆澈,很不解:“我看见了,你能召唤剑灵,操纵百剑,我娘说剑修只有达到剑君级别才能召唤剑灵,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来魔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