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舟斜靠在床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那双枯枝一样的手上。

  床上的人脸色惨白,双眸紧闭,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上的薄被子,汗珠雨滴一样滑过瘦削的脸颊和脖颈,将枕头和被褥都打湿了一大片。

  他疼昏过去了也不肯示弱,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肯溢出一点无法忍受的□□,只有鼻息越来越急越来越重,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听得分外清晰。

  大夫收了针,掀开帷幔,起身退出来。

  墨行舟跟着收敛心神,问:“怎么样?”

  大夫闭着眼睛摇摇头。

  不知迟岸是从哪里找来的大夫,是个瘦瘦的老太太,看起来已经风烛残年了,脸上遍布纵横的沟壑,苍老的眼睛比枯潭死水还要浑浊。

  她瘦小的身躯上罩着一件宽大的黑袍,拄一根镶着某种动物头骨的红木拐杖,起身时腰间的骷髅配饰跟着哗哗作响,不像是行医救人的,倒像是搞什么巫术的。

  看她面粉一样苍白的脸色,竟说不出她和床上躺着的三徒弟到底谁更像个病人。

  见她摇头,墨行舟心中猛地一沉。

  出师不利,他略微悲痛地叹了一口气。

  “迟护法,给他备口棺材,寻片好地埋了吧。”

  “是……啊?”迟岸一愣,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明白这口棺材要备给曼婆婆还是三少主。

  谁知瘦老太却斜睨了墨行舟一眼,语气严肃地说:“莫拿老身来开玩笑。”

  墨行舟:“?”

  “这话从何说起?”

  瘦老太脾气很大,好似一点也不怕他这个魔尊,拿拐杖在地上狠敲了两下,指挥道:“把你的魔气分给他一点。”

  墨行舟神色变了变,抬起手。

  “尊上!”一旁的迟岸看着着急,扑通跪在他面前,生怕墨行舟一发疯拧掉曼阿曼的头,“曼婆婆在巫族向来都有天命美誉,您若想救三少主,便照她说得做吧!”

  墨行舟挑眉,“巫族?”

  还真是研究巫术的?

  浓郁张狂的魔气从他的手指上绕下来,在迟岸从惊恐到恍然大悟再到脸红的表情变化中,沿着床幔的缝隙流入,将床上的人整个包裹起来。

  迟岸目光瞥向床上,眼中的担忧挡不住,他说:“曼婆婆是巫族的百年圣女,七岁便得了天命,如今云游到魔域境内,属下才有幸将其请来。”

  随着魔气的安抚,荆澈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好转了,墨行舟心中默默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至于让小魔头提前挂掉。

  但迟岸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既是名头这么大的巫族圣女,又岂是这般好请的?据他所知,巫族立场中立,一直都不肯归顺到魔尊麾下。

  “再多一点。”曼阿曼敲敲拐杖,操着一把苍老的嗓音,没好气地命令。

  果然下一秒,荆澈周身包裹的魔气就被他尽数吸收进了身体里,刚浮上一丝血色的脸又降下一层白霜。

  墨行舟皱眉,释放出更多更浓郁的魔气。

  如此反复,几轮之后,墨行舟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荆澈除了吸收魔气的频率变得更快了,其他没有一点变化,仿佛只要离了他的魔气,立刻就会死掉一样。

  迟岸急道:“曼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曼阿曼佝偻着身子走到床边,看了荆澈一眼,慢悠悠道:“照你这样,哪怕把全身魔气都渡给他,也是治标不治本。”

  墨行舟要笑不笑地看向她,道:“婆婆这是消遣本尊?”

  “早说了不要拿老身开玩笑,”曼婆婆有些诧异地看了墨行舟一眼,“这毒名为‘月上蛾眉’,你喂给他这毒的时候,就该知道,此毒无解。”

  此话一出,整个宫殿陷入死寂。

  就连迟岸也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墨行舟。

  墨行舟原本还以为迟岸会知道这毒的来历,现在看来,迟岸也是一知半解。

  他不以为意地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问:“你为何确信,毒是我下的?”

  曼婆婆不太高兴,道:“只有你的魔气可缓解他的痛苦。”

  “如果没有我的魔气呢?”

  “那便要他自己捱了。”

  曼阿曼拄着拐杖起身,慢腾腾地挪向门口,腰间挂着的骷髅骨闪着绿莹莹的幽光。

  墨行舟摆了摆手,示意迟岸不用拦她。

  佝偻的身体走到院中停住,她缓缓仰头,抬起枯树枝一样的手指,遥遥虚点一下苍穹之上的钩月。

  “每月初四或初五,这毒便会发作,不要命,但剧痛难忍,多数人要么一死了之,要么永远不再逃离。”

  她望着的藏蓝的天幕,怅惘地笑了起来,“幻海蝶族,或许可医此毒,老身已是一树枯木,再难逢春哪……”

  院落中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只留下苍老古怪的笑声悠悠回响。

  殿内逐渐归于平静。

  一缕轻风穿过半开的木窗,吹来半片赤琉璃树叶,落在荆澈汗湿的发间。

  墨行舟将这细长的叶子挑了出来,捏在指尖把玩,眼睫垂着,若有所思。

  他计算过,按照荆澈吸收魔气的饕餮速度,他的至纯魔气输到天亮也勉强够用,可是为这个初次见面的三徒弟要消耗掉一身的魔气吗?那必然是不能的。

  不仅他不可能做,原主也不可能做过。

  “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迟岸喊他一声。

  墨行舟维持着魔头不讲理的人设,眼皮抬也不抬,说:“若是想劝我善待他,那便不必开口了。你去准备东西,天亮以后,我动身去南沧洲,带他一起。”

  迟岸面带尴尬,说:“属下正是要禀报这件事。若是在魔域境内,尊上自然是上天入海,哪里也去得,可赶在千仙盟会之前到达南沧洲,一路山高路远,盘缠......怕是不够。”

  墨行舟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在这个人人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仙侠世界,出个门竟然还需要带盘缠。

  而且,他堂堂魔尊,竟然穷到连个出远门的盘缠都凑不齐?!

  “您多年来不出魔域,大概有所不知,”迟岸摸了摸鼻子,解释说:“自从五大仙尊带头组织了千仙盟,外界零散的仙门便都联合成一体,在千仙盟下记名,统一归千仙盟管理,每个仙门都在各自管辖区的空中修建结界关卡,沿路查验身份,强行通过必定会提前暴露身份,空中是走不成了,如此一来,便只能走人界的陆路,走陆路就需要盘缠,可那些无良仙门联合人界排挤我们魔族,从不与我们来往,连通行货币都造的跟我们的不一样......”

  看墨行舟表情越来越复杂,迟岸声音一顿,笨拙地补救,“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我们魔域独占西极洲,此等富庶之地,物产丰盈,应有尽有,自然不屑于和他们互通有无......”

  这话纯属是放屁,迟岸越说越脸红,越说越心虚。

  自从墨行舟雪封了九莲山脉,这片土地上的生机已经大不如前了,许多魔族中人纷纷外逃到别的洲去讨生活,可是魔族流落在外岂是那么容易生存的?他们在外寡不敌众,暴露身份后多数被追杀,被羞辱,被作弄,被虐待至死。

  这些痛苦,根本就不是这位暴戾恣睢的上位者能体会到的。

  ——

  夜已过半,屋外凉风习习,南柯殿里只有内室一盏孤灯跳跃着微光。

  墨行舟坐在后窗边吹风,眼睛盯着赤琉璃花灯座发呆,时不时送一股魔气到床上的挣扎的人身上。

  迟岸的一番话,让墨行舟彻底陷入沉思。

  好想抽根烟。

  他听懂了,仙门垄断了道路资源,把他们魔族困在了这座西极洲。今天之前,他真想不到当个魔尊还要这么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憋屈。

  实在憋屈。

  太憋屈了!

  没见过这么憋屈的魔尊!!

  院里的花树晃动,动静似环佩叮当,和着风声,声声入耳。

  墨行舟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闪身到窗外。

  床幔随风轻晃,上一秒还在闭眼忍痛的荆澈,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墨行舟消失的窗口,眉头深深皱起,眼中透出狐疑不解的情绪。

  为什么?

  他感受着周身涌动的魔气,魔气稀薄,却源源不断,令他好受很多。

  换个新路子折磨他吗?

  良久,他收回视线,对着虚空中虚弱地说:“出来。”

  空气凝固了片刻,一条小黑蛇从房梁上掉下来,漆黑地瞳孔好奇地打量他。

  ——

  第二日,荆澈已经大好,墨行舟并没有改变原计划,立即带了三徒弟离开魔域。

  他召了一只在西极洲海域混吃混喝的黑蛟拉他们出海,黑蛟在海上将他们的小船一尾巴甩出去三千里,引起一阵急风骤雨,顺利被桑洲出海的渔民给捡到。渔民也怀疑这两位眼生的小哥来路不明,怕不是什么可疑人士。

  “我们从沧洲来,”墨行舟一句话咳三咳,“实不相瞒,我从小体弱多病,患有隐疾,师弟为给我看病,带我走遍各处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可都不见好,唉,我总觉得命数天定,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师弟不干啊,不仅不许我这么做,还不许我这么想,听说幻海有仙草,便又带我来寻了,谁知在海上遭遇狂浪,师弟九死一生,才护住了我,一路漂泊到了这儿。”

  他本就生的俊美非凡,脸蛋被冰冷的海水拍打得煞白,一番话又说得恳切惆怅,情至深处,几欲落泪,看起来楚楚可怜,柔弱极了。

  淳朴的渔民一家几乎是立刻相信了他的话,连带着看荆澈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没想到他竟如此敬爱兄长,只当他是在海上惊吓过度才摆出这么一副死人脸。

  师徒一夜变同门,墨行舟丝毫不觉得给自己降辈分有什么不妥,他弱柳扶风一般地朝荆澈伸出手,好像昨天晚上被剧毒折磨的人是他一样。

  荆澈不情不愿地隔两层衣料扶他。

  “认真一点啊,”墨行舟借着一个踉跄靠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他的胳膊,悄声道:“师尊为救你散了一身魔气,虚弱得很。”

  荆澈冷漠哼道:“谁信。”

  片刻后,依旧是矜持地隔着两层布料,默默把他扶正。

  “你是他的师兄,他是你的师弟?”听说老刘一家从海上捡了两个俊俏的小哥,镇子上不少人赶来看热闹,头上扎着两只小揪揪的女孩睁大眼睛,惊讶地瞧着他俩,焦黄滋油的鱼干啪嗒一声掉到地上,“那你们也是仙长大人了?”

  众人如梦初醒一般,上前一步,霎时情绪激昂,“仙长,你们是仙长?!”

  他们的情绪都有些不对劲,有几个年纪大的甚至眼眶都红了。

  荆澈都开始眼露戒备了,墨行舟却似无所觉一般,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他是,我不是。”

  荆澈:“......”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钉在他脸上。

  他们看着荆澈,想,怎么眼拙至此呢?这等姿容清冷高不可攀,胆敢带病秧子师兄闯幻海的人,不是仙长还会是什么?

  荆澈扫一圈眼放绿光的眼睛,抿了抿薄唇。

  哪来的饿狼?

  “那你是?”

  这话是他悄悄问的。

  墨行舟冲师弟微笑。

  “拉二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