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书从来没有如此尴尬, 尴尬到他都不知该如何能混出宿舍的门槛。

  他像个多余的病原体,惹人讨厌又恨不能立刻被彻底消灭。

  米唐瞧他还嘴,也愤愤不平, “是谁三年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谁又今天突然跑了回来?顾子书我之前没发现,你这个人还挺随心所欲的, 学你也不好好上, 该珍惜的你也不好好珍惜, 难怪说是顾家的冒牌货, 狗肉永远上不得台面!”

  “好了,唐唐, ”静站半晌的韩夺终于出口阻拦, “无论如何, 不要随便揭人的短处。”

  顾子书的眼眶内微得一酸,什么唐唐?好亲昵的称呼……什么揭人短处?好疏远的距离。

  最令顾子书撑不住的是,韩夺自始至终的态度冷漠,不由任何境况的变化转移意志, 不喜不悲, 仿若旁人。

  也是, 也是。

  他能再从韩夺身上求得些什么呢?原谅?厌恶?憎恨?嫌弃?

  什么情绪都没有, 韩夺的目光如冷彻心扉的幽潭,即使两人四目相对, 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会被激发。

  他们终究成了,这世间最熟悉的陌生人。

  米唐被阻止反而生气, 继续骂道, “小夺你别管, 我今天非得好好跟他理论諵楓一番,顾子书他真的太过分了!”

  韩夺拨开跳脚的米唐, 慢慢悠悠拖起行李箱,面色陌生道,“这是我的宿舍,要吵要闹去外面。”

  米唐立刻缠住他的手臂,半撒娇说,“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不开心的,这样吧,咱们就假装这个人是空气,你刚从澳大利亚回来,估计累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撒的一派好狗粮,直接无视顾子书苍白的脸,以及摇摇欲坠的身躯。

  顾子书也不会凭空耍贱,留在一对小情侣的房间里充当什么电灯泡!

  故意装冷静说,“我是来拿东西的,拿完我就走,不会叨扰你们。”

  你们两个字眼吐得很重,几乎咬的舌尖流血。

  顾子书爬上宿舍旧床,一把扯掉曾经铺在上面的乳胶床垫。

  米唐也扯住床垫,“你怎么还敢拿东西呢?”

  “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顾子书真想抛给他一句,怎么,你难道还想跟韩夺滚脏我的床垫子?!

  韩夺又淡淡说了一句,“他的东西,你抢什么?”

  米唐狠狠地甩开手,瞪一眼顾子书,“快拿走,快拿走,一件破烂而已。”

  语气歹毒,差不多在暗语,你也是韩夺不要的破烂,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顾子书心里堵着腐烂的棉絮,韩夺将行李箱缓慢打开,一件件将折叠整齐的衣服放入衣柜,都是上好的衣料与牌子。

  顾子书曾经在顾家从没穿过价钱下5000的衣服。

  看来韩夺确实返回顾家了。

  很好。

  虽然顾子书要被米唐得意忘形的姿态气到,内心深处还是很没出息地想。

  很好很好,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结局。

  从此以后,我们终于可以……心无牵挂,各归各路了。

  顾子书扛着又厚又软的乳胶床垫,一步一步往租好的小车库走,原本还好好的,每走一步可精神了。

  谁知打扫街道卫生的清洁工不负责,一颗小石子随便就绊的他整个人倒了下去,厚重的乳胶床垫仿佛吸满水的海绵,沉重的压着顾子书的肺部,不叫他容易呼吸。

  顾子书趴在地上,没人帮他,他也不愿意起来,喘不上气他就嚎啕大哭,反正大学校园里经常有失恋的人会哭得声嘶力竭。

  可他不是失恋。

  他绝对没有跟韩夺开始过,韩夺未来会跟谁开始,也绝对赖不着他。

  顾子书就是很难过,他难过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活了22年的肆意人生,他还真没这样摊在地上,毫无尊严,毫无水准的扯开嗓子,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他的眼泪最多的时候,全部被韩夺夺走了。

  妈的,韩夺韩夺,这个名字起的真好。

  顾子书摸了摸滚烫的鼻腔,鼻孔有点渗血,但更多是眼泪鼻涕,简直脏死了。

  顾子书折回小车库,连床都没上,衣服也没脱,顶着闷热的空气,在不透气的逼仄环境,抱着他的床垫昏睡了过去。

  只要眼睛睁开还能看见太阳就好。

  顾子书默默地倒计时。

  剩下的39天,他会学习只为自己而活。

  顾子书陪着宋奇在天城游玩了三四天,小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尝试,两人规划好了经济实用的路线,连续几天的消费1000元打底,刚好负担不重。

  顾子书靠自己开绘画小教室,是挣了点钱的,花钱就跟在消费无人继承的遗产,特别的爽。

  其实也不能全部乱花完。

  顾子书给宋奇留下了一笔,十来万吧,好歹他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天才雕塑神童,卖两尊木雕分分钟好几万。

  反正他是不会把遗产都留给韩夺了,别说区区几万块真少爷瞧不上眼,这钱韩夺若是给米唐花一毛,他都能从骨灰盒里奔出来。

  至于顾子书的身后事,他早想的门清儿了,肯定是不会棺葬的,天城最便宜的一块墓地要十几万!

  他没钱。

  顾子书给殡仪馆打了咨询电话,问好了火葬费用是多少,不用开追悼会,不用穿寿衣,一切从简,拉进去烧掉就行。

  为此,顾子书特意修改了遗嘱,他把留给韩夺的那封信烧的干干净净,给宋奇的遗嘱里多加了2000元丧葬费用,又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讲,直面熟人的死亡是多么残忍,好言好语地劝他要认真学习,孝顺母亲,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做完这些,顾子书的生命只剩下32天。

  真不错,32天后,他可以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顾子书最后要做的事之一,就是到学校办理退学,华国的高等学府休学累计两年,他只能退学。

  9月3日所有学生都已经报名完毕,进入军训阶段。

  顾子书找到辅导员高畅,曾经彼此也是打过交道的,知道对方在哪个办公室。

  高畅猛一眼看见顾子书着实吓了一跳,郝觅晨当初派人替顾子书办了休学,然后顾家派人来严正交涉过,甚至还惊动了警方,要求学校提供三个月内的全部监控摄像,总之事情弄得很混乱,搅得鸡飞狗跳。

  顾子书除了更清瘦,双目更含情脉脉,浑身散发出一种纯洁质朴的感觉,倒也没怎么变化。

  但隐隐活里透死,硬撑着乐观的既视感。

  高畅不无可惜地责怪他,分明好好学下去,可以出国深造的,毕竟当初答应过,有去英国留学的机会,一定会最先考虑对方的。

  顾子书遗憾地耸耸肩,我只想留在华国了,梦想什么的,让给更具有前途的孩子们吧。

  特意介绍了宋奇,百般夸赞他很有艺术天赋,学的也是美术设计,出来很好就业,请辅导员看在以往的面子上,稍微帮忙照看一点。

  为此,顾子书死皮赖脸要请高畅吃饭,打着孝敬的名义而已。

  高畅无奈揽了一下他的腰,“叫你请吃饭不至于,你即使三年没来上学,按照岁数算都还没毕业呢,我请你还差不多。”

  两人有说有笑,准备出校门。

  哪知道半道杀出来个人影,正把顾子书堵在路上。

  米唐像是等他很久了,知道顾子书会再来学校似的,朝高畅甜甜笑道,“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跟顾子书有三年没见了,实在很想念他,麻烦您开恩,今天把人借给我行吗?”

  高畅瞧了顾子书,顾子书的帽子压得极低,能露出惨白的嘴唇毫无血色。

  米唐双手合十,求了又求,“拜托了~”

  顾子书只好跟米唐走了。

  顾子书冷笑说,“你在老师面前倒是蛮乖的,不是,我记得小仙男不会撒谎呀?”

  闭嘴吧你。

  米唐一旦离开高畅的视野范围,立刻凶相毕露,一把将顾子书推到凉亭里面,逼上来问,“你回来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抢男人的。

  米唐感觉顾子书没把自己当回事,有点恼羞成怒说,“我和韩夺已经在一起了。”

  顾子书的头微微垂了垂,极低的帽檐遮挡住他的眼睛,苍白的嘴唇恢复了红润,是咬的。

  “你是想来得到我的恭喜?”

  “是的。”米唐仿佛扬眉吐气,“那天晚上你突然出现在宿舍里,又突然走了,韩夺虽然什么话也没讲,但是一直很沉默。”

  “我问他为什么不追你,他说你既然会出现,绝对不会再离开,应该是等开学到校办事的,暂时走不了。”

  所以,今天米唐才能在教学办公楼顺利堵到他。

  顾子书又是一笑,“为了堵我,你还真有耐心,铁杵磨成针哪,难怪韩夺最后落在你手里,功夫不负有心人。”

  顾子书感觉自己不能再继续交谈下去,否则平静等死的心情又会因为不甘心,变得酸涩不堪。

  人死如灯灭,了却俗与尘。

  “我恭喜你们。”

  米唐居然没有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而是一副难以置信,目瞪口呆了近半分钟,“你的心好狠,真的好狠,亏韩夺他……”

  恨铁不成钢地赌咒道,“我总觉得韩夺心里还忘不掉你,所以我想让你跟他彻底决裂。”

  顾子书抬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凭什么要这样做?!”不与白痴论短长似的,扭头要走。

  米唐扯住他的衣袖,“所以我就说,你根本不是忘记了韩夺,你就是这样自私自利,占尽了全部的便宜,即使走了,还要叫韩夺忘不了你!”

  “我自私个屁!”顾子书愈发恼羞成怒,一把甩开米唐的纠缠,“他都有你了,他心里如果还有我一点空隙的位置,怎么会轮到你来!!”

  顾子书大口喘气。

  这句话完全地暴露了他的满不在乎是假的。

  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这辈子爱过谁!!

  顾子书喊完之后,头晕目眩得厉害,但他不能轻易在米唐的面前露出任何脆弱,单手扶着凉亭的石椅坐在,缓了半晌,用手摸了一把眼底。

  很好,没有哭,顾子书,你很坚强。

  “好吧,我也觉得特别欠韩夺一个了断,就随你的意吧。”

  韩夺的生日在9月17日,米唐要提前帮他庆生,晚上约了韩夺的好友们在附近KTV吃饭。

  顾子书双手插兜,反正他是砸场子去的,礼物什么的想都别想。

  KTV最大的包厢里坐满了人,顾子书特意去公共澡堂洗了澡,搓得浑身又白又嫩,微长的头发也修理得潇洒不羁,进门就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一屋子的人纷纷以错愕的目光瞧来,简直能当场将人灼成肉泥。

  韩夺冷淡地坐在沙发中间,即使为了平易近人而穿着简单的白衬衣休闲裤,依旧充满了鹤立鸡群的既视感。

  毕业后留在天城就职的罗翔与王梓也在现场,包括韩夺现在的两个室友,米唐像个小妖精似的在中间煽风点火。

  “是我把他叫来的,毕竟是给小夺过生日,一个宿舍住过的人,没有整整齐齐的怎么能行呢?”

  他讲得头头是道。

  顾子书却恨不能立刻头埋地缝里,再也拔不出来。

  罗翔缓和了半天情绪,才站起身,一把摁住顾子书的肩膀,既是迷茫又是激动说,“顾少,真是你!你究竟去哪了?我们可找死你了!!”

  顾子书的脸烫得惊人,对韩夺已经没有多少愧疚了,可是对罗翔王梓,始终是难以交代。

  挤出笑说,“家里有事,走的太急了,完全来不及说。”

  有人冷幽幽地嘲笑一声。

  顾子书硬起头皮看去。

  韩夺从不正眼瞧他的眼神,终于像两柄锐利的尖刀,刺破他拙劣的谎言,将他整个人从虚伪的外壳中深挖出来,放在炽烈的光芒中曝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