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凤溪河入宫, “在梅府暗室中查到了先帝势力的详细记录,而最新一段记录,在几月之前, 正是太皇太夫大赦天下的时候。梅鹤文必定与救走先帝幼女的人有所勾连, 这才能记得如此详细!只是——”
玉攸容垂眸看他。
“臣在密室中发现了太皇给梅鹤文的密诏, 让他调查各诸侯王的势力, 准备一网打尽。”
“你的意思是, 他是太皇的人?”
“是。”凤溪河从袖中掏出那封密诏,以及一同放置在盒中的免死金牌, “太皇还给他留下了免死金牌。”
“太皇的宠臣为何要救先帝幼女?”玉攸容摩擦着免死金牌, 轻声问道。
“臣还在暗室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封未写完的奏折,”凤溪河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奏折, “是写给太皇的。”
玉攸容翻开奏折,看了一眼,便扔在了案上。
“她是为了揪出先帝的残余势力,所以才行此险招的?这么说来, 她非但无罪, 还应当赏。”
凤溪河默不应声。
“凤卿, 你为哀家分析一下,太皇已崩, 先帝已死, 她调查先帝的残余势力又有何意义?”
凤溪河这才抬头应道,“暗室中, 还有太皇太夫的记录, 是从太皇太夫摄政开始的。”
她几乎是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 “她在等陛下亲政。”
然后用这些记录去为新皇铲除一切挡在她面前的绊脚石,送她一片浩浩荡荡的山河。
至于为什么不送给太皇太夫。
因为他是个男子。
“先皇……”
玉攸容明白她的意思。
但逝者已逝, 十几年的时间太长,内患未平,外忧仍在,若是在此途中,社稷出了什么动荡,梅鹤文便是最大的罪人。怪不得她能和薛钰成为至交,一个二个都是些天真的蠢货。
他想起昨夜梅盛雪说的话,“那是因为只有太皇太夫身边才能容得下我们。”
玉攸容看向站在殿中的凤溪河,想到他的十年枯等,在心中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肯为哀家效力。
“承蒙凤先生对哀家不离不弃。”玉攸容轻声说道。
“承蒙太皇太夫对臣青眼有加。”凤溪河抬头看向玉攸容,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态度。
“臣曾听闻过一件事,在先帝登基那两年,梅鹤文因挪用军费救济灾民被入狱,是先帝力排众议保住了他。太皇太夫曾言先帝……梅鹤文或因此对您有所偏见。”
凤溪河宽慰道。
玉攸容颔首,“凤卿以为梅鹤文该作何处置?”
凤溪河毫不犹豫地说道,“梅鹤文救出先帝幼女,意同谋逆,当诛九族。梅鹤文是忠臣,但不是您的忠臣。”
“九族太重。”玉攸容垂眸看着手中的免死金牌,“她包庇薛钰,谋杀亲子,欺君罔上,天理不容,便命她谢罪自杀吧。”
“是。”
“哀家听闻大理寺狱史枯厉素有能力,特将他提拔为大理寺卿。暗室名单中那些与先帝有关的,便交由她去查吧。”玉攸容放下免死金牌。
能够将先帝的势力连根拔起,区区一个幼女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哀家得了你的名单,承了你的情,便送你一世清名,安心去死。
“臣遵旨。”
凤溪河应道。
大理寺狱史枯厉?这又是何方神圣?
晌午。
玉攸容将奏折处理完,正要传膳,就听到了梅鹤文的死讯。传讯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画屏。
他褪去了之前在宫中的华服首饰,娇艳的面容不仅没有失去光彩,反而因为眼中的光彩而更盛一筹。
他现在是县主,过去几月忙着管理自己的封地,忙到都没时间进京叙旧。这次刚一入宫,就正巧遇上传讯的人,便顺道带来了。
“她可有说什么?”
“她谢太皇太夫大度。”
“我们主子本就大度。”流萤扬起头,“她们一个个大女人家家的,尽想写鸡鸣狗盗的事。”
“画屏,”玉攸容失笑,伸手招他过来。
“主子。”画屏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流萤也连忙凑上来,抱住画屏的手臂。
玉攸容笑着看了画屏一眼,温和地说道,“难得来一次,便陪哀家用膳吧。”
“是。”
“用完膳,你替哀家去一趟医署,和太医令叙叙旧。”
“主子放心,”画屏会意,“自上次一别,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我听说,他救的那一万人都在家里给他立了长生牌坊,想必他听到也会高兴的。”
梅盛雪听到时,眼中确实露出了笑意。只是待听到梅鹤文的遗言时,这笑意还是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她只说了太皇太夫大度?”
“对。”
“没说其他什么吗?”
“没有。”
“她有话带给我吗?”
“并未。”
画屏看着他沉默不语,宽慰道,“节哀。”
梅盛雪看向画屏,“你活得很好。”
如今他有封地、还能随时进京找太皇太夫告状。在他的封地,无人敢欺辱他,在他关心封地庶民的婚丧嫁娶,他关心封地庶民的农商余粮,相比起以前在宫中的日子,他现在活得自由快乐。
是他曾经从未想过的男子能活出的模样。
画屏挽了挽耳边的头发,侧头笑道,“我是被家人卖进宫的,那年饥荒,我就被卖进来了。我长得漂亮,碍了贵人的眼,便被罚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他们把我卖了也养不活自己还有家里的三个孩子,需要我从宫中偷东西出去卖来补贴家用。东西很好,她们卖了很多钱,转眼便被别人盯上了。为了活命,她们供出了我,让其他人按照暗号来与我接头。
那段时间,从家里传来的讯息不停地催促我,我不停地往宫外送东西,却被人发现了,险些要打死我。
幸好我长得好,我暗地里许诺和一个五十的侍女结成对食,才活了下来。我养好身体后,出宫去找她们想要质问,结果发现她们早就被人杀死了。
差点害我死掉的,不是她们,却也是她们。
遇上太皇太夫,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梅盛雪抬眸看向他,“你很厉害。”
画屏看向他,那双眼如高山的寒冰,虽然透着彻骨的冷,却真诚到一眼能被看透。
“我很羡慕你。”画屏说道。
梅盛雪抬眸看他。
“羡慕你一直活得很自由。”画屏看着他,肆无忌惮地露出他魅惑的笑容,“你逃婚、出家、还俗、治疫、入宫、揭发自己的亲生母亲……你永远在做你想要的,这点连主子也没有做到过。世俗可能认为你是错的,但作为一个人,你是对的。
你没有负你母亲。”
梅盛雪沉默半响,“多谢。”
“去见见主子吧,”画屏看着他,眼中仿佛有光,“主子很担心你。”
“好。”
梅盛雪垂眸。
画屏不知道,他唯有一件事,想做却不能做。
……
寝宫中。
“他先问你梅鹤文有没有说什么,然后再问你梅鹤文有没有给他带话?”玉攸容问道。
“是。”
“哀家知道了。”玉攸容看向画屏,让流萤将早已准备好的糕点盒递给他,“有难事就来找哀家。”
画屏接过糕点盒,还没出声,便被流萤抢了先,“主子你放心,画屏他这么聪明一个人,他肯定会来找您的。”
玉攸容失笑,画屏在他眉心点了点,笑着应道,“是。”
“流萤,你替哀家送送画屏。”
“是!”流萤乖巧又兴奋地应了下来。
待流萤和画屏走后。
玉攸容垂眸,细细思量起梅盛雪这段时日的不对,以及他问画屏的话。
他从见过梅鹤文回来就十分不对劲,而他问画屏梅鹤文有没有说什么,应该是在问梅鹤文有没有对哀家说什么。他遇到的难事和哀家有关?梅鹤文和他说了什么?
玉攸容垂下眼,脑中晃过这段时间梅盛雪如同飞蛾扑火般的亲近。
次日清晨。
玉攸容在睡梦中闻到了扑鼻的梅香,睁开眼,便见屏风前的书案上,润白的玉瓶中盛放着鲜红欲滴的梅花。
“流萤。”
“主子你醒了。”流萤从外走进来,扶起玉攸容,“这梅花是梅公子送过来的。”
他将服侍洗漱的侍从唤进来,撑开侧窗,便看到院中梅盛雪正在陪着邬暇堆雪人儿,堆里整整三个,两大一小,十分眼熟。
“用我将他唤进来服侍主子洗漱吗?”流萤见太皇太夫在看,凑到他面前摇头摆脑地问道。
“为何要唤他?”
流萤故意长叹一口气,“之前有他在身前,主子都是只让他服侍的,我还以为主子更喜欢他服侍呢。”
“是吗?”玉攸容笑着问道。
话刚问出口,玉攸容心中便有了答案,是的。
“是啊。”流萤幽怨地看着他。
“他是哀家的侍中,你才是哀家的侍子。”玉攸容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没人和你抢活。”
流萤顿时喜笑颜开。
待到洗漱完毕,玉攸容坐在书案前处理今天的政务,抬头的一个折子就是上次留中的侍中人选图册,想到上次的乌龙,他顿了一下,除了已经圈上的梅盛雪说的那两人外,又提笔勾了一个容貌最盛的——乌海郡王之子程甜月。
“流萤,等会儿将这个折子单独发出去,传他们三人进京,择日觐见。”
“是。”
……
“皇祖父!”邬暇每堆完一个雪人儿便跑进来,扑到玉攸容怀中来请功,而梅盛雪直到三个雪人儿都堆好了,还在外面。
“梅哥哥说要再捏三个小的。”邬暇在他怀中抬起头,看着窗外跃跃欲试。
玉攸容环住他,“皇祖父看折子看累了,暇儿能帮皇祖父念一下吗?”
邬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梅盛雪和他手里的雪人儿上收回来,端端正正地坐在玉攸容怀中,开始念起折子来。
玉攸容抚着她的头,不时纠正她的错字。
梅盛雪将三个雪人儿放在窗台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温馨的一幕。
邬暇虽然在读折子,但余光一直在看外面,看到窗台上的三个雪人儿双眼一亮,却还是等到这本折子读完,才兴奋地拍拍皇祖父的手,示意她看外面。
玉攸容侧头,便看到了窗边站着的白衣似雪的梅盛雪,和他身边紧紧挨着的三个小雪人儿。
看着他眉毛上染着的冰霜,玉攸容招招手,“进来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是。”
梅盛雪从窗边消失,从门口走了进来,站到他身边,为他磨墨。
玉攸容笑着握住他的手,一片冰凉,“你手还冷着呢,先去烤烤,暖了再过来。”
“我……”
“去吧。”玉攸容注视着他。
“梅哥哥你去吧,我来为皇祖父磨墨。”邬暇从玉攸容怀中跳下来,一副要接过重担的样子。
“还是我来吧。”流萤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接过梅盛雪手中的墨条。
邬暇失落地叹了口气,又爬回玉攸容地怀中,认命地念下一封奏折。
玉攸容眼中染上笑意,看着梅盛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烤着炉火,眉毛头上的霜雪都渐渐化去,变成了湿润的水滴,沾湿了他的头发,从他低垂的眉眼上滑落下来,恍然若泪。
他收回目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皇祖父,有人奏这个枯厉心狠手辣、嗜杀成性哎!”
“她杀的那些都是坏人。”
“坏人难道不是杀得越多越好?这个人说杀坏人的人心狠手辣,她肯定也是坏人。”邬暇对自己的推论满意地点点头,仰头期望地看着玉攸容,希望能得到他的肯定。
“这个不一定……”
……
终于将所有的奏折念完,邬暇直接瘫在了玉攸容的怀中。
累。
好累。
她瘫着瘫着,又给自己翻了个面,埋在皇祖父的脖子中,使劲蹭。暇儿太累了,要和皇祖父贴贴!
在贴贴的时候,发现书案上还留着一个折子,它既不和审过的折子放一堆,也没有放在原来放未审的折子的位置。
一定是审漏了!
邬暇深吸了一口气,又爬起来拿过那本折子翻开,“哇——”
她惊呼出声,好多漂亮哥哥!
“皇祖父,这是要给我选妃吗?”她兴奋地仰头问道。
“这是给哀家选侍中。”玉攸容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邬暇眼眸一转,明白过来。“那就是给皇祖父选妃子。”
“是给哀家选臣子。”玉攸容伸手要拿走她手中的图册,邬暇把它藏在怀里不给皇祖父拿,“我来帮皇祖父选。”
玉攸容失笑,“好。”
邬暇拿出图册,一页一页地翻。
“暇儿选好了吗?”
“皇祖父你不要催,选人才这种事,要精益求精,细细琢磨,快不起来的。”
“暇儿说得对。”玉攸容抬眸,见流萤、梅盛雪……满屋的人脸上都露出笑意。
“皇祖父,我选这个。”
玉攸容垂眼,看她选的人,是她刚刚新圈起来的那人,“暇儿为何选他?”
“因为他最好看!”邬暇理直气壮地说道,“皇祖父,这个红圈是什么意思呀?”
“这是哀家选中的侍中人选。”
“皇祖父为何选他?”
玉攸容眼中露出笑意,“因为他最好看。”
他抬眸,看向梅盛雪,只见他垂着眼,看不清喜怒。
应该是难过了。
他猜测着梅盛雪的心情,重新垂下眼。
……
是日。
三位被选中的侍中入宫觐见,玉攸容特意让人将梅盛雪请过来。
“佩悠他们走后,宫中便只有你一位侍中了。今日你也见见他们,日后便由你来教他们在宫中如何行事。”
“是。”
梅盛雪应道,耳边却又响起太皇太夫那日的戏语,“因为他最好看。”
“主子。”流萤从外面走进来,“三位公子在外面候着了。”
“进。”
“宣工部尚书之子柳容溶、吴山县令之子赵微言、乌海郡王之子程甜月觐见——”
“草民拜见太皇太夫,太皇太夫千岁千岁千千岁。”柳容溶、赵微言、程甜月三人同时拜道。
“平身。”
“谢太皇太夫。”三人站起身。柳容溶安安分分地站着,赵微言略有些拘谨,而程甜月则抬头大大方方的露出漂亮脸蛋,对着玉攸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都放松一些,坐到哀家身边来,吃些糕点。”玉攸容笑道,“哀家唤你们来是想问你们,愿意留在哀家身边当侍中吗?”
“想!”程甜月正吃着糕点,闻言毫不犹豫地答道。他母亲说了,让他想尽一切办法都要留在太皇太夫身边。
柳容溶和赵微言对视了一眼,亦是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哀家这儿有一份考题,你们到侧房去做。做好了,便能留在哀家身边。”玉攸容取出三份提前抄好的考题递给流萤,流萤再转交给二人。
“是。”
程甜月的脸拉了下来,他只瞟了一眼,就知道自己肯定不会答得很好,他什么都不会。
他看了太皇太夫一眼,见太皇太夫吩咐完,便转头和身旁的人说话了,看都不看他们。
他身旁那人白衣似雪,整个人如同高山的冰雪千古不化,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梅盛雪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等到前面的两人都走远了,一溜烟又跑了回去,可怜兮兮地看向玉攸容,“太皇太夫我不会。”
“那你就不能留在哀家身边。”
“我想留在太皇太夫身边,”程甜月仰头看向太皇太夫,绞尽脑汁道,“我听说太皇太夫有两只狐狸,我可以给太皇太夫养狐狸!”
玉攸容被他逗笑,伸手招他过来。
程甜月跪在太皇太夫身旁,把脑袋放在他膝上,在他手心蹭了蹭。
玉攸容失笑,便顺势揉了一把,“哀家看你就是个小狐狸。”
程甜月仰头,无辜地看着他。
玉攸容伸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怎么想到这么做的?”
“我母亲一招手,歌姬就这样做的,她很喜欢。”程甜月扬起笑颜,狐狸眼中露出无辜的诱惑,“我也可以做太皇太夫的歌姬。”
梅盛雪垂眸。
“你唱歌好听吗?”
“好听的!”
“那你给哀家唱一曲。”
“唱完就让我留下吗?”程甜月眨了眨眼,下巴在玉攸容手上蹭了蹭,甚至得寸进尺了。
怎么真像是他养的狐狸似的,玉攸容笑道,“是,唱好了便让你留下。”
程甜月眼眨都不眨,就这么仰着头的姿势,唱完了整首曲子。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玉攸容收回手,“你留下吧。”
“是!”程甜月露出笑容,正想凑近再蹭蹭,便对上一双千古不化的冷眸,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乖乖跟在流萤身后下去了。
“太皇太夫,”待他走后,梅盛雪垂眸唤道。
玉攸容侧头看他。
“我要教他侍寝吗?”梅盛雪握紧手中的茶杯。
“你会吗?”玉攸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既温柔又无情,似玩笑又似认真。
梅盛雪无法思考,不想思考,如果太皇太夫愿意找一个人,为何不能是他?他松开手中的茶杯,抬眸看他,带着飞蛾扑火的炽热,“我可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