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盛雪怔怔的看着玉攸容。
太皇太夫……
他合手重重拜下, 额头再次砸向玉砖,“谢太皇太夫!”
也许是这块玉砖已经被他的几次三番的叩拜煨热,他竟从玉砖上感到一阵暖意传来。
只是当太皇太夫行到他面前, 将他的脸捧起时,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 甚至有不少落在了玉砖上。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玉攸容笑着从袖中掏出手帕来, 为他擦去眼泪和额头上渗出的血迹。
梅盛雪垂眸, 似雪的脸上染上薄红。
他只是幼时初见太皇太夫时哭得比较厉害而已。
羞完心中又忍不住高兴,太皇太夫都记得, 甚至记了那么久, 比他自己记得还清楚。
温热的触感在脸上划过,梅盛雪垂着眼, 只能看到太皇太夫如玉的指尖裹在碧色的手帕中拂过自己的脸庞。
他刻意避开手帕上有菱角的刺绣部分,只用柔软的丝布轻拭,那玉兰刺绣被他握在手心,像是玉做的手上绽放着一枝白色的玉兰。
梅盛雪动了动手指, 想到了自己怀中装着玉兰手帕的香囊。
“主子。”流萤唤道, 手上的托盘装着的是毛巾、清水和伤药。
玉攸容收回手, 将染血的手帕放在托盘中,托着梅盛雪的手腕, 将他扶了起来, 又握着他的手腕,引他在软榻上坐下。
梅盛雪垂眸坐在软榻上, 僵直得宛如一尊冰雕。
“抬头。”耳边太皇太夫的声音传来, 梅盛雪下意识地抬起头, 下巴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接住,额头有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入目是玉攸容如玉的面容。
梅盛雪突地垂眸,不敢再看。
玉攸容见他羞得睫毛乱颤的样子,莞尔,“不妨事,哀家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曾抱着阿兄哭。”哭阿兄要死了,哭自己终生都要被葬送在这个皇宫中。
“记得天天擦。”他松开手,将伤药放入梅盛雪手中后,任由梅盛雪坐在他原来的位置,自己则是后退了一步,坐在了他对面。
梅盛雪握紧手中玉瓶,玉瓶上仿佛还残留着太皇太夫的温度,“好。”说完顿了一下,抬眸看向玉攸容,“太皇太夫节哀。”
他今年刚及弱冠,而太皇太夫在他这个年纪时,嫡兄病死,孤身一人入了宫。
傻孩子。
那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玉攸容端起那盘为他准备的梅花糕,放到他面前,“吃吧。”
梅盛雪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冷傲又甘甜的梅花酱自雪白的梅花糕中流出,甜至心肺。
……
梅盛雪被赐官还俗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云州,铺天的盛名化作铺天的非议在每个街头街角响起——
“医署女人都死光了,让一个男人来当太医令。”
“心怀天下的佛子有什么好当的,心怀太皇太夫的宠臣有钱又有权。”
“我说呢?人家招募医师去治瘟疫,他一个男人掺和什么……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去的吧?恭喜他如愿以偿了。”
“自由嫁娶?这是想嫁谁啊?先当和尚捞名声,再还俗当官嫁人,这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啊。”
……
梅盛雪自宫中出来的时候,抬头便看到了梅鹤文。
她站在对面高大的松柏树下,抬首仰望,整个人也如同挺立的松柏。
“母亲。”梅盛雪唤道。
梅鹤文听到声音回头看他,整个人在树荫的光影下,如同一幅古画。
她走向梅盛雪,“你还俗了?”
“是。”
“要嫁给叶月松吗?”
“我不嫁。”
“也好,叶月松一看就是靠不住的。”
“我要终生侍奉太皇太夫。”
梅鹤文沉默了。
梅盛雪垂眸不语。
片刻后,梅鹤文侧头问他,“回家吗?”
梅盛雪诧异地抬起眸,对上她关心的目光,又垂下眸来,“好。”
回家。
次日,梅盛雪与梅鹤文同乘一辆马车出门,在宫门口处分开,一个走向泰安殿,一个前往医署。
宫中的消息传得比外面还快,医署的众人听闻心中又多了一层忌惮。
有太皇太夫宠爱,有礼部尚书撑腰,自身医术精湛,还携带滔天功德,种种种种让某些人心中的阴暗心思彻底消散。
梅盛雪到时,便是一片太平。
“臣见过太医令。”
甚至有人主动卖好,为他介绍医署的管辖范围,和太医令的职责,“医署主医药,一是太常之太医,主治百官之病;二是少府之太医,主治宫廷之病。太常太医,主要为陛下、太皇太夫等体恤下臣,命他们上门医治,平时比较清闲,但一有命令便要奔波在外。而少府太医,则是日常为宫中贵人、宫人问诊,负责宫中疫病的防治疗。
不管是太常太医还是少府太医,每次问诊的人选由太医令您选定,每一次问诊都会由人记录下来,送到您这里由您查看保存,只有极少数时候需要您亲自出诊,您亦可随时出入宫中,宫中药材的采买种类和品质由您决定……”
简而言之,太医令的官位可以用一个词概括,闲而有钱。
梅盛雪颔首。
“医署能管到外面的医馆吗?”
主动揽了介绍这一活的潘负有点为难,“医署说是统领天下医馆,实则只能管到医署内部,成立之初定下的统领天下医馆,审核天下医馆资质的地位,并未真正落实过。”
“医署如何招收人手?”
“医署下设太医监、侍医、尚方、方药和侍诏等职位,太医监多由陛下任命,而侍医(女医)、男医、尚方、方药、侍诏等则由臣等从自己的弟子挑选,上报太医令,后由陛下任命。等太医令日后收了弟子,便可直接上报给陛下。”
“每个弟子都能任官吗?”
“自然不是。”潘负笑笑,“我们的弟子可以在宫人中挑,也可以在宫外挑了,带入宫来。只是太医令带入宫前要和掌事房打个招呼,她们会派人去将身世核对清楚,为每个弟子点上守宫砂,不管男女都要这样。毕竟太医署的人经常出入宫中,不得不防。”
潘负事无巨细地为梅盛雪介绍——
“在宫人中挑的弟子,若是不想留下,满了放归的年龄25岁便可出宫,在宫中被挑中的人,随时可以出宫。只是宫中是登云梯,谁都不愿意放弃,大都选择苦苦熬着,熬走一个医官,就有一个位置空出来。”
梅盛雪耐心听着,将它们一一记在心上。
“太医令。”
说曹操,曹操到。
门外有一女子缓步踏来,她眼边已生了细纹,是三四十的年纪了。
“苏掌事。”
苏晚晚颔首,看向梅盛雪,“宫中新来了一批人,太医令可要挑一些机灵的做弟子?”
梅盛雪颔首。
苏晚晚笑着转身带路,一路上态度好得不行,“掌事房掌管宫中人事,太医令若是有需要人手的地方直接提,宫中有人冒犯了您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可直接告诉我。您常侍奉在太皇太夫身边,总比我们这些人多一点见识。”
“苏掌事掌管宫廷,使事事井井有条,怎会没有见识?”梅盛雪神色清冷,说的话却是发自内心,充满真诚。
苏晚晚诧异地看了梅盛雪一眼,心中难免生出一丝亲近。
梅盛雪跟着苏晚晚走向一个院中,院中密密麻麻站着上千号人,男女都有,都是面黄肌瘦的。
“别看她们这个样子,都是饿惨了,底子是好的,养养就好了。这些人还没养好,是不会放出来供贵人们挑选的。”苏晚晚带着他穿过她们,来到另一处院子前,推开门,门中站着两列人,左边是女子右边是男子,脸上已是多出了半两肉,眼神也灵动起来,特意裁短的宫服袖口,将鲜红欲滴的守宫砂露在外面。
“太医令便在这千人中选吧。”
“可选几人?”
“太医令随意。”苏晚晚站在一旁。
梅盛雪颔首,看向她们,“谁识字?”
无人应答。
“谁学过医?”
亦无人应答。
“可否请苏掌事拿一批针线来,让她们练习穿针?”梅盛雪走到苏晚晚身旁,低声问道。
“自然。”苏晚晚招人拿来一批针线,发给每个宫人,让她们在半个时辰内,将线穿入一百个针孔中。
一个时辰后,只有两人完成了任务,一男一女。
梅盛雪要了这两人。
后又让她们依次来搬石头,选了力气最大的两人,亦是一男一女。
一共四人。
梅盛雪朝苏晚晚颔首。
苏晚晚便挥手让其他人散去,“你想让她们识字,可将她们送到内书院,可要我送你过去?”
“有劳掌事带路。”
梅盛雪被苏晚晚带着去了一趟内书院,将选中的四人留下,顺带与那里的教习掌事认了个脸熟。
“宫中机构多,人也多。流萤尚侍在太皇太夫身旁侍奉,事务繁多,太医令若有事要办皆可来寻我,时日一多,也就熟了。”苏晚晚将他送至医署,看着里面等着他的流萤,笑着说道。
“是。”梅盛雪颔首。
流萤一出现,他便知道一切都是太皇太夫的安排。
“那我便走了。”苏晚晚转身离开。
“苏掌事。”梅盛雪唤道。
苏晚晚转头看他。
“苏掌事身体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可直接来寻我。”梅盛雪眉目若雪,却不取雪之冰冷,而取雪之清澈。
苏晚晚知道梅盛雪这是表示接下来自己的示好,两人互通往来的意思,笑道,“好。”
待苏晚晚走后,流萤才走到他身边,“看来你人缘不错。”
“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阳奉阴违的人也不是没有。”流萤笑道,悄悄凑到他耳边,“主子让我告诉你,你初来乍到,便待在医署吧,不用去他身边侍奉。侍中的头衔只是给你一个随时可以面见主子的借口。”
“谢过太皇太夫厚爱。”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流萤一把抱住梅盛雪的胳膊,“好哥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不用这么客气。”
梅盛雪将胳膊抽出,连着后退了好几步,与流萤拉开距离。
流萤乐不可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边笑还边凑近了调侃,“你不喜欢这样吗?你是不是只喜欢主子对你这样?”
梅盛雪垂眸不语,连着退了好几步,流萤才放过他。
“我也喜欢主子。”流萤直起身。
梅盛雪抬眸看他。
“谁能不喜欢主子呢。”流萤仰头叹息,眉眼弯弯,眼中尽是仰慕。
叹完流萤对着他挥挥手,“我走了。别听苏掌事的,有空就来找我玩儿。”他转身,明亮的黄色裙角在门槛上跳出愉快的弧度。
梅盛雪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柔和下来。
是。
谁能不喜欢太皇太夫呢?
下午。
梅盛雪出了一趟宫,带回来十位三十左右的男子。
“他们年岁大了,心思也杂,你教会他们,他们也留不下来。”苏晚晚皱起眉。
“他们不会留下来。”梅盛雪摇头,“他们学成后会出宫义诊,义诊五年,将太皇太夫的恩还尽了后才能离开。”
他从不担心没有人来,毕竟这是一项足以谋生的本事,还是免费的无需交学费甚至包吃穿的本事,甚至还能有接触贵人,留在宫中的机会。
像今日一下午,他便招到了十人,虽然都是寡夫。
苏晚晚本想说什么,听到“太皇太夫”四个字又咽了下去。她看着眼前这年纪不小的男子不免觉得头疼,“他们都不是处子身,没有办法点守宫砂。虽然他们是男子,不点守宫砂也没什么,但宫中未有这个先例,我做不了主。”
“我会去找太皇太夫。”梅盛雪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这个锅给接了过来。
“那这些人就先放我这里吧。”苏晚晚眉头松开,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赞道,“太医令大德。”
梅盛雪摇头,“太皇太夫大德。”
“你啊。”苏晚晚摇头笑了起来。
是夜。
流萤说梅盛雪在殿外求见。
玉攸容放下笔,让人召他进来。
“流萤,传信御膳房,准备一些糕点。”玉攸容揉了揉额头。
一双炽热的手落在他的太阳穴上,用适当的力度轻轻按压。
是梅盛雪。
玉攸容没动,闭眼任他动作,“怎么还在宫中?”
梅盛雪垂眸,看着玉攸容脸上的疲容散去,“我要侍奉太皇太夫。”他答应过太皇太夫,会终生侍奉在他身前。
“侍中夜里无需陪侍。”
梅盛雪沉默。
“主子,糕点备好了。”流萤在屏风外轻声唤道。
“进来。”玉攸容睁开眼,抬眸看向梅盛雪,“坐吧。哀家听说你招了十个三四十的寡夫入宫当学徒,让他们学成后义诊五年再出师?”
“是。”
“你有心了,哀家明日会让流萤去打招呼的。”
“好。”
待到糕点都摆在软塌的几案上,传膳的宫女都退下去,只留流萤在殿中服侍的时候,梅盛雪才出声,“我想陪在太皇太夫身边。”
还是那个任性的孩子。
玉攸容看向梅盛雪,声音轻柔,“听闻你已与母亲和解,四年未归家,不想家吗?”
梅盛雪沉默半响,终究说不出一句“不想”来。
玉攸容看着他笑了,“今日天时已晚,哀家头疾发作,你便留在宫中侍疾吧,明日特许你休沐一日。”
梅盛雪突地抬眸。
玉攸容伸出手。
梅盛雪下意识站起身将手腕伸过去,让流萤抢了个空。
玉攸容温润的手掌搭在梅盛雪的手腕上,被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他携着梅盛雪一同朝软塌走去,轻柔的声音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你不是说要终生侍奉在哀家身前吗?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