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回来,小娃娃早已被多兰嬷嬷抱回了暖阁继续睡。
叶芳愉去看了一眼,见他睡容沉静,不再抽噎,心里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又想起皇上之前所说,最迟三月便要种痘,眉宇间不由又染上了丝丝忧愁和阴翳。
这日之后,小娃娃好似受到了极重的打击,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宫。每日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同多兰嬷嬷讨要铜镜,看看嘴巴里掉了的那颗牙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为了方便他时时检阅,多兰嬷嬷干脆直接给他找了一枚手持铜镜,铜镜底端打孔,再用棉线悬挂于小娃娃的床头。
睡觉的时候就把帷幔放下,将铜镜拎到帷幔之外,清醒以后将帷幔收起,铜镜便会回到小娃娃的床头边,他连坐起都不用,只伸一伸手,就能够到铜镜。
就这么数了七日,掉牙的地方刚多出一个小小的白点,猝不及防,另一侧又有一颗大牙掉落了下来。
这回小娃娃有了经验,从善如流将牙牙交给多兰嬷嬷,又让张顺安去小厨房要了一盘圆圆的冰球,一口含入两颗。
含之前振振有词道:“上回许是吃冰吃得少了,这回我吃一百颗,肯定能把虫虫全都冻死!”
多兰嬷嬷和张顺安看着两侧脸颊高鼓的大阿哥,同时陷入了沉默:“……”
另一边,叶芳愉知晓了小娃娃这番话,直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等她好不容易笑完,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张嘴便吩咐紫鹃道:“真相就不必告知给保清了,再多两年他自然会懂的。”
“还有,吩咐小厨房,给他五颗六颗冰球就够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入冬,冰块吃多了也不好。”
紫鹃表情无奈地服了服身子,道了句“嗻”便转身出去了。
……
又过几日,小娃娃的哈哈珠子人选终于选定,一个是前显懿亲王的幼子伽兰保,今年八岁。
——前显懿亲王去世后,爵位由其四子承袭,封为显亲王。虽是亲王之尊,但在宗室中的地位却不怎么高。
这也是叶芳愉有意为之,毕竟她实在不想小娃娃长大后被人裹挟着进入夺嫡的漩涡,是以在哈哈珠子的人选上便有意避开了位分较为尊贵的宗亲,好比恭亲王、裕亲王一流,而选定了面向老实淳朴,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伽兰保。
她把挑好的人选上报乾清宫后,当日下午便传来了帝王允诺的消息。
叶芳愉便拉着杜嬷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翻找,打算在朝臣的子嗣中挑选几个不甚起眼的掌看掌看,谁知名单还没看完,乾清宫那头又来了新的消息,道是保清的第二个哈哈珠子人选,皇上那头已经有了主意,明儿便会让人带进宫来给她瞧瞧。
言辞之间甚是满意。
叶芳愉便也欣然偷懒,直接一口答应了下来。
翌日,就有人带着一个看着比小娃娃还小的小萝卜头到了翊坤宫拜见。
叶芳愉直接让人进来。
第一眼看见那个小萝卜头,她愣了一愣,原因无他,太黑了。
也不知平日里喜欢玩什么游戏,一颗圆圆的小脑袋像是巧克力豆似的,脖子黑红黑红,唯有一双手是白白嫩。嫩的。
带他入宫的美妇人起身之后有些表情讪讪,“回靖贵妃娘娘话,这便是小儿,他平日里有些顽劣,前儿……”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结巴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开口,“前儿不知是拿了什么染料,把脸涂成了这个样子……”
说着,又跪了下去,十分不好意思道:“不过娘娘放心,妾身已经找人来瞧过了,道是那个颜料无毒无害,用些皂角水,每日清洗四五次,三五日便能褪。去。”
叶芳愉“哦”了一声,桃花眸里水光流转,显然是起了兴趣。
她托着下巴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美妇人恭谨地答:“小儿名叫张廷玉,十一年九月九日出生……”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芳愉诧异打断,“张廷玉?”
是她想的那个张廷玉吗?
美妇人略微有些惶恐地往下弯了弯腰,低声道:“是,是叫这个名字。”
叶芳愉又问:“你家大人的名讳是?”
“外子名张,张英。”美妇人有些结巴道。
还真是张廷玉啊?
叶芳愉直接一整个震惊住了。
*
两个哈哈珠子的人选定下来后,叶芳愉有意让他们三个见了一面。
当然,是等到小张廷玉脸上的染料完全褪去了之后,才安排的会面。
三人之中,伽兰保的年纪最大,今年八岁;小娃娃次之,年后便满六岁;小张廷玉要比小娃娃还小上六个多月,居三人之中最幼。
翊坤宫侧殿里。
三个小孩儿围着圆桌子团团而坐。
小娃娃坐在主位上,抿着嘴巴,忍着笑意,黑色的琉璃眸仁熠熠生辉,脸上写满了开心。
他看看左手边的伽兰保堂兄,又看看右手边的张廷玉小弟弟。
包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差点就要忍不住大笑出声,好悬忆起了自己嘴里左右都掉了颗牙,要是咧开嘴巴大声哈哈哈的话,定然会被两个小伙伴看到自己那两颗空空的牙牙。
……要是吓到他们就不好了。
于是十分困难地忍下了满腹笑意。
略微带着点矜持地开口道:“那,那个,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八岁的伽兰保老实点头,“是兄弟,以后,我一定会保护好大阿哥的!”
张廷玉却是呆了呆,啊?
兄,兄弟?
小娃娃没能听见他开口,怀疑的视线看向他。
张廷玉咬了咬嘴巴,摇摇头,“两位阿哥是宗亲,有血缘关系在,道一声兄弟也算情理之中,我却是不同的,该自称一声奴才才行……”
“叫什么奴才呀?!”小娃娃顿时就不开心了。
伸出胖胖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拍,“我不管,额娘说了,你们两个以后是我的哈哈珠子,要陪着我读书习武,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一块儿呢,就连我成婚了,你们也要跟着我一起,这不是兄弟是什么?”
这回不止张廷玉,就连伽兰保也呆了呆。
同时长开嘴巴,“啊”了一声。
小娃娃继续拍桌,“听到没有?”
他哼哼唧唧,十分不乐意地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同我,就是最亲最亲的兄弟了,就连我的太子弟弟都不能比呢!所以不要叫奴才,我不喜欢你们叫奴才,再叫一句,我就喊多兰嬷嬷打你们屁股了!”
小娃娃这句恫吓很有威效,两人不约而同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后腰。
一瞬间怔愣过去之后,两人的脑子重新转动了起来,又同时松开手,捏着指头,朝着小娃娃拱手作揖道:“大阿哥,这不可啊!”
伽兰保:“大阿哥是从哪儿听来的话?什么叫成婚也,也一起?”
张廷玉:“就是就是,若是叫外人听了,只怕要议论您的。”
小娃娃不想他二人的重点实在“成婚”二字上面,包子脸上故意装出来的凶狠表情顿时就撑不下去了,他歪了歪头,“啊?”
多兰嬷嬷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无奈地帮着解释道:“大阿哥的意思应该是,届时他成婚,您二位要一起过来参加婚宴,为他挡酒,挡那些欲闹洞房的人……”
哦哦,原是这样啊。
伽兰保和张廷玉同时点了点头,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娃娃看看他们,又看看多兰嬷嬷。
他是这个意思吗?
算了,多兰嬷嬷说是就是吧,不管了,还是认兄弟要紧。
他端起桌子上的杯子:“这是我额娘为我们这次见面特制的果茶,喝了这杯果茶,你们两个就是我最好的兄弟了!”
伽兰保犹豫了一下,跟着端起了杯子,“好,兄弟!”
反正他兄长也说了,入宫之后,什么事情都听大阿哥的,大阿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廷玉却没有跟着端起杯子,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挠了挠头,小表情很是为难。
继续思索了片刻,才发现了是哪句话不对劲。
“大阿哥您还是说错了,伽兰保阿哥是您的兄弟,奴才却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小娃娃凶巴巴地打断,“说了不要喊奴才,你不乖,不听我话,多兰嬷嬷,打他屁。股!”
他小手指一伸,颇有种指点江山的贵胄风范在。
多兰嬷嬷却是难得沉默:“……”
她觑了一眼旁边表情惊疑不定的小孩儿,叹了口气,“老奴这就去请娘娘过来主持公道。”
话毕,转身就要走。
小娃娃倏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动作流利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三两步追了上去,捉住多兰嬷嬷的衣摆,“别,嬷嬷别去。”
饶是他霸道惯了,也知晓自己刚刚那番说法不合宫规。
要是叫额娘知晓了,只怕是又要生气的。
额娘生气,就会对身子不好。
对他的耳朵也不好,因为额娘会抓着他说一大堆一大堆的大道理,说得他耳朵嗡嗡嗡,脑子里晕乎乎……
反正就是不能叫额娘知道!
多兰嬷嬷顿了顿脚步,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小娃娃读懂了她眼底的意思,抓了抓下巴,“好,好吧,我不淘气了就是。”
说完,松开了手,见多兰嬷嬷没有继续朝屋外走,这才放心大胆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那就不叫兄弟了,还是哈哈珠子吧。”他蔫里蔫气地说着,趁多兰嬷嬷去角落里拿茶壶,快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在我面前,也不要’奴才‘来’奴才‘去的了,我不喜欢听,只叫说’我‘就行。”
“最好,最好是能叫我一声’大哥‘……”
“大阿哥您说什么?”多兰嬷嬷提着一壶果茶回来,打算给他们三人的杯中斟满,耳畔敏锐捕捉到大阿哥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下意识问道。
小娃娃飞快坐直身体,举起果茶杯,大声道:“没,没什么,多兰嬷嬷你听错了!”
而后用眼神示意他们两个也把杯子举起来,在空中与他们两人的杯子各自“砰”一声撞了一下,开心道:“干杯!”
干杯是什么礼仪?
伽兰保与小张廷玉对视了一眼。
但眼见着大阿哥脸上的表情快快乐乐,二人也不想打断这和谐的气氛,举起杯子来,与对方又轻轻碰了一下,口中轻声说道:“干,干杯。”
三人把酸酸甜甜的果茶一饮而尽,这次会面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
这次会面之后,伽兰保和张廷玉时不时会入宫,到武英殿去陪着小娃娃一同玩耍。
刚开始的时候,小太子是很警惕的,总觉得这两人是来同自己抢哥哥的。
每到他们入宫的时间,小太子就会变得格外黏人起来,一会儿说自己手腕酸软,没办法享用点心,一会儿又说自己的脚脚痛痛,没办法自己爬上高高的滑梯。
小娃娃自命为小太子“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哥哥”,自然很自觉地承担下来照顾弟弟的责任。
一会儿帮着剥橘子皮,一会儿帮着接点心屑屑,一会儿又亲力亲为,扶着小太子一点点往滑梯上爬。
小太子做秋千的时候,他在后面帮忙推着,小太子玩跷跷板的时候,他在一旁死死盯着。
小太子……
总之,两人就跟连体婴一般,甚至连两个刚上任的哈哈珠子都顾及不上了。
只甩给他们一句“武英殿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吧。”——而后就被小太子拉着袖子走远了。
对此,伽兰保已经习惯成了自然。
张廷玉却是有意见了,拉着伽兰保的手,把他带到一旁的角落里,拧着眉头问他:“太子殿下一向这么使唤大阿哥吗?”
面对张廷玉的困惑,伽兰保不知如何作答,“使唤?”
张廷玉点点头,“对,就是使唤。明明这周围有那么多宫人,可为何连倒奶茶这样的小事都要大阿哥亲自去做?”
伽兰保淳朴的小脸上划过一丝诧异,“可,可大阿哥也没说什么呀。”
张廷玉摇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大阿哥许是被使唤习惯了,才会这样的。你想过没有,太子殿下虽是储君,可大阿哥才是太子殿下的兄长,都说兄友弟恭,大阿哥对太子殿下是很友善了,可太子殿下对大阿哥却是不怎么恭敬。”
他握了握拳头,又问伽兰保:“靖贵妃娘娘就没说过什么?”
伽兰保抿了抿唇,只觉得唇。瓣有些发干,便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末了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之前入宫的时候,太子殿下极少到武英殿来,靖贵妃娘娘也不怎么来……”
“那就是了,太子殿下到底还要面子,估计不敢当着靖贵妃娘娘和众位宗室阿哥的面如此行事。”张廷玉说着,面上焕发出熠熠的光彩。
他眸光闪烁地看向伽兰保,“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叫太子殿下在靖贵妃娘娘面前现出原形,才好让娘娘知道,大阿哥在太子殿下面前,竟一直受着这样非人的折磨!”
折磨?非人的折磨?
伽兰保的眸中划过几分茫然和怀疑。
顿了顿,把视线对准不远处的大阿哥和太子殿下。
两人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太子殿下忽的张开双臂,将大阿哥整个人抱住,圆圆的脑袋在他颈窝处蹭了两下,笑容甜得有些腻人。
大阿哥张口同他说了句话,拿过一块绵软的点心喂到太子殿下的嘴里,太子殿下咽入腹中之后,嘟着嘴巴在大阿哥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大阿哥顺势低头亲了回去。
伽兰保看得愈发迷茫。
这,也叫非人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