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芳愉立在外头看了一会儿,扶着紫鹃的手回了寝殿,换过一身新的衣裳。
她今儿观皇后病症奇异,且咳嗽不止,疑心会不会与肺病有关,思索片刻,还是交待紫鹃将她今日穿过的衣裳拿去烧掉。
紫鹃接过衣裳,悚然一惊,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问她:“娘,娘娘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她……?”
叶芳愉没让她把话说完,只道:“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了。反正小心一些总是没有错的,除了我的衣裳,你的换下来以后也拿去烧了,赶明儿再叫人给你做几套新的……”
边说着,好似觉得这样可能有些突兀,旋即改了口,“给你们都做几套新的。”
紫鹃捧着衣裳的手不自觉收拢,浑噩地站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方才茫茫然屈了屈膝,转身离去。
紫鹃出门后,叶芳愉脱了鞋,抱膝坐在榻上,精致的眉眼沉沉,眸光明明灭灭,显然是在默默复盘今儿勒常在说过的话。
但她实在不是块宫斗的料子,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最后只得先命人盯紧承乾宫的福嬷嬷,日后的事情,则再作打算。
这日之后,恍若雨过天晴,后宫骤然又沉寂了下来。
戴佳常在头上的伤养了半个多月,逐渐好转,额角也没有留下什么疤痕,属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身边的宫女玉棋被皇上下令处决之后,内务府很快送了新人过来,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性格沉稳,不怎么爱说话。
好在戴佳常在也是个平和淑顺的性子。
又因为佟贵妃还在病中,实在没有力气逼着她去争宠,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安稳。
……
过了几日,皇上忽然把叶芳愉传召去了乾清宫东暖阁。
叶芳愉刚下轿辇,便被梁九功态度殷勤地引了进去,里头皇上早已经等候了她有一段时间。
见她今儿少见地穿了身颜色鲜亮的绯色旗装,粉面桃妆,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就这么扶着紫鹃的手,身姿袅娜地迈过门槛,幽深眸子里飞快闪过几丝惊艳与动容。
待叶芳愉走到他跟前,还未行礼,他便一把将人拉入了怀中,嗓音低沉含笑,几乎是贴在叶芳愉耳边柔声道:“不是说了,私下的时候不用行礼?”
叶芳愉并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旖旎,面露恍然道:“太久没来,险些忘记了。”
闻言,皇上扣在她腰际的手霎时间一紧,漆黑的眼眸微眯,薄唇轻启:“贵妃这是在埋怨朕?”
叶芳愉想翻白眼。
她努力克制着,抿唇露出个和颜悦色的笑容。
“臣妾何时说过这种话?”
叫她来,难道是想找茬?
叶芳愉心里郁闷,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面前这人。
旋即莲步轻移,从这人怀里退了出来,睫羽微微一颤,扮作可怜道:“万岁爷莫不是在别处儿生了气,专程叫臣妾来撒气用的?”
“那臣妾可不伺候了,翊坤宫里头还忙着呢,晚些时候臣妾还要去趟慈宁宫,听闻老祖宗这几日身体欠佳,却偏偏使小性子不肯喝药,苏麻姑姑求到了臣妾这里,想让保清保成几个过去劝上一劝……”
“还有荣嫔妹妹那儿,听闻长生又生病了。桩桩件件,忙得臣妾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哪里有时间来做万岁爷的撒气筒呢……”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被皇上面露无奈地拉扯了回去。
“你忙,难道朕就不忙?”
“臣妾再忙,也不会无缘无故捉人撒气呀。”叶芳愉眨了眨眼睛。
皇上这回是彻底败下阵来了,只得举白旗投降,“是是是,是朕不对,方才不该用那样的语气同你说话,贵妃娘娘一向宽宏,可能原谅朕?”
叶芳愉抿着唇,颊腮鼓鼓不说话。
侧颜看过去,倒与生了闷气的小娃娃有七八分相似。
皇上又哄了几句,见她兴致一直不高,心尖忽而一动,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精致小巧的荷包,塞进叶芳愉的手里,示意她打开来看看。
叶芳愉敛下眼睑,朝着那荷包外的绣纹看了几眼,缓缓打开,从里头抽出来几张薄薄的纸页,徐徐展开,竟是五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
叶芳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对面的男子。
男子的俊颜依旧清隽,眸底柔和,唇边含笑,指尖点了点那几张银票,“五千两,买贵妃娘娘一个笑脸,可够?”
叶芳愉:“!”
够够够!
怎么会不够呢。
这世上就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叶芳愉立时弯了弯眉眼,桃花眸里似含了一汪春水,氤氲起朦胧的雾色。
又如江南丝丝柔柔的烟雨,裹挟着令人陶醉的沁凉。
看得人心底不由一软。
甚至还想再送五千两。
这厢叶芳愉不知对面皇上的心理变化,一边轻笑,一边麻溜地把那五千两银票塞回荷包里,拉紧两边系绳,收拢紧荷包口后,飞快塞到了袖子里。
她暗自乐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皇上宣她至此,应是有正事要同她说。
于是又连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侃然正色道:“皇上今儿唤臣妾过来,想是有话要吩咐吧?”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袖间微微蜷了一下。
皇上的神智在叶芳愉笑容消失的那一瞬间赫然回归。
他何时竟也学起了周幽王之举?
思及此,原还算淡定的面庞倏然染上几分不自在,耳后微热。
他以手握拳,在唇间轻咳两声,作以掩饰后,方才轻描淡写地开口:“给你下毒之人,找到了。”
那人是绣房里一个负责盥洗布料的宫女。
在梁九功的人将将要查到她时,她却忽然失踪了。梁九功带着人在宫里梭巡了两日,方才在景阳宫附近一个即将枯竭的水井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梁九功又带人搜查了她的住处,毫无发现,最后还是慎刑司的人率先查到了蛛丝马迹——她从前是在慈和皇太后身边做事的。
只后来手脚不干净,被慈和皇太后杖责四十后,赶回了内务府。
一般宫女,便少有能熬过四十杖的,那宫女亦然,只她幸运一些,高热不退时忽而得了贵人相助,这才活了下来。
又在宫里辗转了十余年,最后到了绣房里去伺候。
线索到了这里,好像再次中断。
叶芳愉听完以后有些好奇,“那她为何要对臣妾下手呢?”
“以及,她手里的药是从何而来的?”
皇上没有立时回答她的问题,只温柔地抚了抚她的手背,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她之前,原是想去你宫里伺候的。”
“只你没有选中她,而她又因贿赂管事嬷嬷,花光了所有的银子,导致她宫外久病缠身的弟弟因为没有银子买药,凄惨离世。”
叶芳愉缓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她也太冤了吧?
不对,她刚穿来那会儿,挑选宫人时,特意跟内务府交待过,要身世背景干净的。而内务府送来的宫人名单她也粗粗浏览过几遍,里头就没有顺治时期入宫的宫人。
年纪最大的那个,也是康熙九年还是十年的时候入宫的。
所以……那人恨的是她这句身体的原主?
思及此,叶芳愉心情十分复杂。
也就没有留意到,皇上说这几句话时,眸光微微闪烁,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以及说完话后,倏地挪开目光,不肯与她对视的细微动作。
一直到回了翊坤宫,叶芳愉还是满心不解。
紫鹃不知皇上与自家娘娘说了什么,见她眉目沉沉地想着事情,便也不敢随意开口,只安静地跟在轿辇旁边,往翊坤宫的方向走。
谁知刚从宫道拐进翊坤宫的大门,就见翊坤宫外立了两个模样清秀,身姿俏丽的女子。
她们正面对着面,神色十分不善,好似在吵架?
叶芳愉叩了叩椅子把手,沉声对紫鹃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紫鹃飞快地跑了过去,为着叶芳愉的安全着想,抬轿宫人也不敢继续朝着前头的是非之地去,便停留在了拐角处。
紫鹃还未跑到那两人身前,面朝外的那个女子率先看到了叶芳愉的轿辇。
她飞快收起脸上跋扈的神情,理了理鬓角,又拍了拍身上的衣裳,迈腿就朝叶芳愉的方向走来。
而与她对峙的那个女子也不是什么蠢人,见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也急匆匆地理了理身上的装扮,转过身,慢另一个女子一步,两人竞赛一般,飞快奔着叶芳愉而来。
但她们只走到一半,就被紫鹃表情严肃地拦了下来,“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两个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异口同声回话。
“我是景仁宫的秀答应,今儿是来拜见贵妃娘娘的、”
“我是钟粹宫的徐答应,听闻娘娘最近为后宫事务忙碌,夜不能寐,特调了一些安眠香,想敬献给贵妃娘娘。”
徐答应和秀答应按着宫规,只能穿青色和绿色的旗装,大约是用料普通的缘故,看起来有些像宫女。
但好歹是个主子,头上可配金银的发簪和首饰。
紫鹃往她俩头上看了一眼,就知她们没有说谎,于是规规矩矩地屈膝朝她们行了个礼,面色和缓道:“我家娘娘刚从乾清宫回来,大约是没有时间接见你们……”
“不碍事,我送了香就走。”徐答应忙不迭开口,想把手里一直捧着的木盒递给紫鹃。
却被紫鹃侧身避过,“奴婢不敢做娘娘的主,娘娘的轿辇就在前方,二位答应随奴婢过来吧。”
她说着,就要引徐答应和秀答应去见叶芳愉。
只刚转过身子,就看见从不远处翊坤宫的大门里,忽然跑出来两个小萝卜头,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朝自家娘娘的轿辇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用小奶音喊着,“额娘,你终于回来了,刚刚好可怕哇!”
呜呜呜,有人在他们的宫门口吵架,还要打架,还要撕烂什么脸,什么嘴巴的。
呜,这也太可怕了,她们是要吃人吗?
——这是看了许久热闹,最后被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的小娃娃。
“是,是那拉额娘回来呐!”
而后面跟着的小太子,十分努力地想要跟上哥哥的步伐,谁知却始终追不上去,只能用比哥哥还要清亮的小奶音,一声一声“那拉额娘”地喊着。
但他实在太小了,加之蹲了许久,小脚脚有些酸麻,刚喊了几句,就“吧唧”一下,整个人软软地摔倒在了宫道上,像是一颗被汤勺压扁了的小汤圆一般,场面十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