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看了一半的话本“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叶芳愉恍若未闻,直勾勾望向窗楹突然冒出来的那颗圆脑袋,怔怔然重复问道:“一,一千张什么?”
小娃娃竖起一根手指,说:“一千张宣纸。”
“什么宣纸?”
小娃娃明显有些纳闷,但还是乖乖说道:“一千张宣纸,没有写过字的那种,崭新的宣纸!”
“要,你要拿来做什么?”叶芳愉结结巴巴地问。
小娃娃回道:“我想教大姐姐和二妹妹,还有保成弟弟写大字!”
说着,他转了转小脑袋,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口吻十分遗憾地说:“长生弟弟和万黼弟弟,还有三妹妹四妹妹都太小了,还不到拿笔的年纪呢。”
叶芳愉震惊:“那保成难道就到拿笔的年纪了?”
他才两岁啊!
小娃娃才五岁,就已经这么“丧心病狂”了?
叶芳愉颤抖着手指,抿起唇瓣,努力把“丧心病狂”几个字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同时心里默念几句:自己生的,自己生的……
小娃娃站在外头,胖胖的手指捏住窗框,表情无辜道:“可是弟弟从前在武英殿的时候,就已经拿过毛笔了呀。”
叶芳愉:“那纳兰先生可有给保成留过课业?”
小娃娃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教了弟弟如何执笔而已。”说着,似乎想起来什么,拧紧了两条眉毛,不满地说道:“就是因为没有留过课业,所以弟弟才到现在连字都不会写,一个‘永’字,涂出来跟画了只小狗狗似的。”
叶芳愉当即又震惊在了原地。
这下不止是手指尖颤抖,连唇瓣也控制不住地抖了几下。
她颤巍巍地问道:“那,那你昨儿还说,额娘写的字与你弟弟写的差不多……所以你的意思是,额娘写的大字也很难看?”
“这倒没有。”小娃娃此时还不知自家额娘心底的震撼,摇了摇头,肃着包子脸说:“但是,写得不好,跟写得极差,左右都是一样的。”
顿了顿,他想起来汗阿玛的评价,侃然正色道:“一样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
话音落下,叶芳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娃娃倏地意识到什么,连忙鼓起腮帮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眉眼弯弯对叶芳愉说道:“我没有说额娘不好的意思,额娘又不是男子,也不用考取功名,立于朝堂之上,所以只要把大字写得差不多就好!”
“能看就行。但是弟弟不一样,弟弟是太子,以后也要做汗阿玛的……哎不是,是以后要跟汗阿玛一样,治理大清,当汗阿玛……呸呸呸,不是当汗阿玛,是,额,是当皇帝!所以弟弟就要把什么都做到最最好才行。”
一段话,讲得磕磕巴巴,中间还断了两次,蹙着眉思索半天,才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叙述完整。
叶芳愉却只觉得心累。
——她光是听着就替小太子觉得累了。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可是,会不会太早了,你弟弟现在才两岁呢……”
鸡娃也不是这么鸡的呀。
就不怕小太子生起气来,要跟他断绝兄弟关系么?
小娃娃听完,也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趴在窗楹,眨巴着乌黑圆润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她,眸底的祈求意味不言而喻。
叶芳愉光速败下阵来。
表情疲惫地摆了摆手,说:“好好好,额娘这就叫人去给你准备,对了,毛笔是不是也要拿小一些的?我记得你库房里还存放着你刚读书时用过的文房四宝,是不是可以拿出来给你弟弟用?”
而至于伊尔哈和雅利奇,她们一个比小娃娃大一岁,一个比小娃娃小一岁,身量都与小娃娃差不多,直接用小娃娃的毛笔就行,无需再叫人另外打造。
小娃娃当即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句“嗯”。
*
得了叶芳愉的吩咐,杜嬷嬷很快带人做好了准备。
因为暖阁空间不够,便把场所定在了偏殿,也就是从前小崽子们举办生辰宴的地方。
将中间的大圆桌挪开,摆上四套正正方方的小书桌和小椅子。
小娃娃跑进跑出检查了几遍,觉得偏殿里的布置十分不合他的心意。
于是又把正在看话本的叶芳愉拉了过去,指着那几套桌椅,仰着圆脑袋对叶芳愉告状说:“额娘,我是小先生,小先生的桌子是不是应该放在最上面呀?而且应该比学生的桌子大上许多吧?”
“还有戒尺,怎么没有戒尺呢?”
叶芳愉无言低头看了他一眼,默了又默,还是忍不住道:“要什么戒尺?你想拿戒尺做什么?”
小娃娃正色道:“打桌子呀!”
叶芳愉:“?”
不是打小太子?
叶芳愉觉得自己八成是误会了什么,于是语气迟疑地问小娃娃:“打桌子是为了做什么呢?”
“让弟弟和姐姐妹妹好好听讲呀!铱錵”小娃娃瞪圆了眼睛,有理有据道:“从前还在武英殿的时候,弟弟就常常上课犯困,纳兰先生都要打一打桌子,才能叫弟弟清醒过来好好听课。”
叶芳愉:“……”
她还是第一回听说这种事。
想了想,问道:“醒木可不可以?”
小娃娃愣了愣,反问道:“什么是醒木?”
“就是宫外说书先生讲故事时候用的那个,在桌子上拍一下,会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叫‘惊堂木’。”叶芳愉耐心解释。
小娃娃听懂了“醒木”的作用,眨眨眼睛,点了点头,“能够发出声音吓到弟弟就行了。”
他刚说完,又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大实话。
连忙抬起小肉手捂住嘴巴,眼睛直接弯成了两轮月牙儿,朝叶芳愉讨好地笑了笑。
叶芳愉摇摇头,姣好面容上表情十分无奈。
过了一会儿,面上的无奈又通通化做了无限的同情。
一千张纸,四个小崽子。
每人要写二百五十张才能写完吧?
也不知道到用晚膳的时候,还能不能有力气拿起筷子。
如是瞎想了一通,看杜嬷嬷按着小娃娃的吩咐,布置好侧殿以后,她忙不迭转身回了自己的正殿去看话本。
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小娃娃也抓去练写大字。
她手腕现在还酸着呢,才不要落入小娃娃的“虎口”里去。
……
翊坤宫,几个小崽子如火如荼,热火朝天地凑在一起学写大字。
翊坤宫外,暗潮还在继续涌动。
那日跑到慈宁宫,意图把小娃娃从慈宁宫骗出去的小太监死在被押往慎刑司的路上。人到慎刑司时,尸体还未凉透,于是经过慎刑司的一番尸检,最后确定他是服毒自尽。
服的是**。
而在他的身上,还找到了一枚浸有慢性毒药的手帕。
冯公公顺着那手帕上的慢性毒药往下查,查到太医院后便断了线索,于是又反过来查探那小太监的身世,以及他入宫之后的一举一动。
得知他是今年年初才被买入宫里来的,一开始是在猫狗房做事,后来又去了内务府,平时性格阴沉,不爱与人来往,入宫这几个月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跑到慈宁宫,对大阿哥说出那样一番话,也不知道他身上的毒药从何而来,于是线索到了这里,再次中断。
冯公公回禀完太皇太后,得了太皇太后允许,开始把调查的方向对准了宫外。
另一边,紧闭多天的坤宁宫大门再次打开。
听闻皇上第一时间去探望了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小坐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才面色沉沉地离去。
承乾宫里,佟贵妃的病情也不见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皇上去探望过两次以后,直接下令让老院正大人并整个太医院负责佟贵妃的病情。
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钻研,才使得佟贵妃病情稍稍有了好转。
而后,宫外佟家也递了帖子入宫拜见。
只这次……帖子被递到了叶芳愉这里来。
随之一起过来的,还有太皇太后的一道懿旨:中宫皇后凤体不适,加之老祖宗这几日也犯了头风,一时无法料理后宫事务,便将掌宫之权暂时下放至皇太后手中,并赐靖贵妃协理六宫之权。
叶芳愉看着手里的懿旨,眨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表情十分不敢置信。
兜兜转转,她怎么还是劳碌命?
来宣旨的苏麻见她皱着眉不说话,误以为她是担心太皇太后的病情,忙不迭开口:“老祖宗无事,都是些老毛病了,卧床修养几日便能好,贵妃不必担心。”
叶芳愉心知苏麻是误会了,却也没有开口解释。
只把佟家的帖子翻开看了几眼,犹豫道:“这,是不是该送去给太后娘娘……”
苏麻一脸为难:“老奴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是,娘娘您也是知晓的,太后娘娘入宫这么多年,只懂蒙语,而不懂满语和汉语。寿康宫的那些个嬷嬷呢,又只会说,而不会写,也不识得几个大字。”
“老奴倒是能够看得懂汉字,只是老奴要忙着伺候太皇太后,无法时时跟在太后娘娘身边,替她翻译这些个帖子。”
“所以老祖宗便吩咐了,左右您也是执掌过宫权的,虽碍于皇后娘娘,不能让您暂代六宫之权,而只能从旁协理,但……一切就与从前那般行事即可。”
苏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叶芳愉还能说什么?
只能苦笑着答应了下来,送走苏麻以后,立时便吩咐杜嬷嬷去安排佟家夫人入宫探望佟贵妃一事,又回了几封宗室福晋询问的帖子。
另一边,内务府得知了消息,也开始整理手中的账册,预备往翊坤宫送。
这边叶芳愉还不知内务府的计划。
回完帖子以后,就见小娃娃背着双手,蹦蹦跳跳来找她。
小奶音十分清脆,带着明显的欢快和笑意,“额娘,额娘,那一千张宣纸已经写完了,再给我准备两千张吧!”
他哒哒哒地跑进来,伸手扶住书桌的一角,动作熟稔地把圆脑袋往手背上一放,眨巴着一双乌黑地圆眼睛,定定望着叶芳愉。
而等看清叶芳愉手里拿的是什么以后,他霎时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额娘,这是什么呀?”
叶芳愉“嗯”了一声,从帖子里回过神来,看了小娃娃一眼,温声给他解释,“这是……”说了两个字,她合上帖子,看了看封面,才道:“这一封是纯亲王福晋递进宫来的帖子。”
“纯亲王福晋?”小娃娃眨眨眼睛,“是七婶婶么?”
叶芳愉一边看着帖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小娃娃“哦”了一声,又看看额娘的书桌,见上面铺了好多好多信封,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额娘,您是要跟以前一样,变得很忙很忙,再没有时间陪我玩耍了么?”
叶芳愉:“嗯。”
应完以后,想了想,觉得不太严谨,便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宝宝放心,额娘不会一直忙碌。”
说完,又把苏麻之前说的话,给小娃娃讲了一遍。
小娃娃登时就来了兴趣,跑到叶芳愉身侧,拉着她的袖子,笑眯眯喊了几声:“额娘,额娘,额娘——”
叶芳愉:“……”
小娃娃一露出这个笑脸,要么是有了鬼主意,要么就是有事相求。
她都已经摸清门道了。
当即就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帖子,把小娃娃那肉呼呼的小手抓过来揉了几下,轻声问:“怎么了?”
小娃娃说:“皇玛嬷是不是不认得汉字呀?”
叶芳愉点头,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小娃娃。
小娃娃意满志得地挺起了小胸膛,“可是我认得呀!额娘,您去与汗阿玛说一声,让我去教皇玛嬷认汉字吧!”
叶芳愉:“……”
有些想问,小太子已经满足不了你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