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皇上终于翻了承乾宫的牌子。
只不过,才刚进承乾宫的大门,还不到两刻钟,就见皇上怒气冲冲地从承乾宫走了出来,御辇在宫道上缓行了一段,最后径直去了钟粹宫荣嫔娘娘处。
叶芳愉收到消息以后,很是吃惊,摆出吃瓜的架势来,“皇上是怎么了,可是佟贵妃做了什么,惹他不快了?”
宜嫔首先举手,“我知道。”
叶芳愉扭头看她。
宜嫔弯了弯眉眼,“听说皇上进去之后没多久,佟贵妃借口身子不好,推了个宫女出来,然后皇上就很是生气,还把佟贵妃骂了一顿呢,佟贵妃一直追到了大门口,哭声可哀切了,可是皇上还是头也不回地去了荣嫔姐姐那儿。”
安嫔点头,“景仁宫与承乾宫不过隔了两道宫墙,我也听见了,确如宜嫔妹妹所说。”
叶芳愉惊讶地连嗑瓜子都忘记了。
“皇上扭头去了钟粹宫,岂不是要把佟贵妃的怒火也转了过去?”
宜嫔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懂了。”她缩回了自己的椅子里,手中抱着一个白玉瓷盘,低头拿着叉子在盘子里挑起了点心来。
有一说一,她还在乾清宫当奉茶宫女时,便觉得宫里的点心已然是天下第一的美味了。
却不成想,翊坤宫靖贵妃这儿的点心,居然要比御膳房做出来的好吃一百倍,并且花样也很多,还体贴地照顾到了她们这些妃嫔爱美的心思,没有放太多白糖,口感甜而不腻,吃再多也不会发胖。
另一边通贵人在给叶芳愉解释,“正是因为去了马佳姐姐那儿,佟贵妃才不好生气呢。”
“姐姐您想,马佳姐姐腹中龙胎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夜间两腿酸胀,时不时就要起夜,如何能给皇上侍寝?只怕皇上过去以后,多半是捡了一间无人睡觉的屋子过夜。”
叶芳愉却还是不懂,“那为何不回乾清宫呢?”
这回连安嫔都无奈了,“皇上回了乾清宫,敬事房是要添上一笔的,届时叫佟贵妃在后宫还如何立足?”
都不用论今后,估计两位老祖宗还会被第一时间惊动。
所以啊,钟粹宫便成了最好的去处。
一来不会勾得佟贵妃妒意大发,二来也能给她留些面子。
甚至反过来,佟贵妃还需得同荣嫔道谢才是。
叶芳愉逐渐听懂了安嫔的分析。
她一手托腮,表情无奈,“可真复杂。”
安嫔怪异地朝她看了一眼,“我还以为,姐姐会是其中翘楚呢。”
其中?什么其中?
指宫斗翘楚么?
叶芳愉表示安嫔实在太客气了,她能走到今天,一靠的是原主与皇上近十年来的情分,二靠的是她穿越时所带来的“金手指”,三嘛,就是因为她足够咸鱼。
咸鱼到皇上都看不下去,不得不帮她争!
叶芳愉弯了弯眉眼,没有说话。
其他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承乾宫的瓜,把桌上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才起身准备告辞。
叶芳愉连忙把她们都拦下,“别走呀,我让人准备了锅子,你们要是不忙的话,陪我一起吃呗。”
所有人的视线移向了安嫔。
——昨儿皇上翻的是承乾宫的牌子,却去了钟粹宫那儿,按照顺序,今儿应该会翻景仁宫的牌子才是。
所以安嫔此时应该回去等着了。
叶芳愉看见她们的小动作,这才意识到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朝安嫔笑了笑,启唇想说些什么,熟料安嫔动作很是利落地重新坐了回去,笑道:“姐姐也不早说,早说我昨儿就不洗头发了。”
叶芳愉一怔,旋即轻笑出声。
另一边宜嫔却有些懵懵懂懂,她拉了拉距离她最近的通贵人的袖子,小声问道:“什么锅子,很好吃吗?”
通贵人目露怀念,斩钉截铁道:“好吃,保证你吃了念念不能忘,恨不得天天都能吃到的那种好吃!”她说完,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宜嫔亦步亦趋跟着。
不多时,正在偏殿布置火锅盛宴的紫鹃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她笑着说:“回各位娘娘,已经收拾好了,还请移步至偏殿。”
宜嫔起身就想跑。
被通贵人拉了一把,“你等靖贵妃先走呀。”
宜嫔这才反应过来,羞怯地朝叶芳愉笑了笑。
叶芳愉摆摆手示意无事,带头往偏殿走。
*
叶芳愉与安嫔几人的火锅只吃了个开头,就被忽然闯入的小娃娃破坏了和谐融融的气氛。
他的小鼻子跟去年一样灵敏,清晨出门时,看见紫鹃姑姑使唤着宫人,前往库房,把几个闲置了一年的锅子拿出来清洗,就知道额娘这是要弄好吃的了。
于是武英殿刚下课,他就动作无比熟稔地拉住了欲要回乾清宫的太子弟弟,附在他的耳畔,说了几句话。
之后两人从景仁宫开始,把三格格、万黼、长生、二格格、四格格和寿康宫的大格格都叫了过来。
男孩子和男孩子手拉着手,女孩子和女孩子手拉着手。
去年万黼和长生还需要人抱着,今年依旧是让人抱着。
——不然完全跟不上几个哥哥姐姐的速度。
像阵小风跑进偏殿后,小娃娃喜得眼睛眉毛都在笑,大声朝叶芳愉喊:“额娘,我又把弟弟妹妹们团圆到一块儿了!”
叶芳愉手里夹着的一块牛肉片直接掉到了碗里。
通贵人连忙侧过身,害怕被万黼发现自己在吃独食。
仪贵人……仪贵人今儿没来,所以正抱着三格格,站在侧殿门口呢,看向通贵人的眼神满是揶揄。
安嫔和敬嫔两人老神在在,布贵人放下筷子,连忙走上前把四格格抱了起来。
四格格的表情看着有些委屈。
宜嫔端着酒杯,丹凤眼懵懵懂懂,在一室静谧中,收回酒杯,一口将里头的梅子酿饮了下去。
叶芳愉轻咳了一声。
小娃娃瞬间回过神来。
趁这会儿功夫,他已经把偏殿里的情形打量清楚了——跟去年完全不一样!
去年,额娘叫人在偏殿角落里,给他们支起了一张矮矮的桌子。
又命人在大桌子上另起了一锅清汤锅,派了几个专门的宫人在清汤锅子旁边给他们烫肉烫菜,烫好一大碗后,再拿过去小桌子上分给他们。
今年却什么都没有!
没有小桌子,没有清汤锅,没有牛奶点心和好喝的饮料,甜甜麻麻的零嘴,香香脆脆的炸鸡块炸鸡腿。
只有几个背着小娃娃偷吃美味锅子的坏大人!
想到这儿,小娃娃的眼眶逐渐红了。
手掌从弟弟的掌心里松脱出来,捏成了两个圆圆的拳头。
小太子还不明所以,蹦蹦哒哒地凑到叶芳愉旁边,“那拉额娘,红红的锅子会比清汤锅子好吃一些吗?”
旋即又左右看了看,“我们的桌子在哪里呀,我怎么没有看到。”
叶芳愉心虚地放下了筷子。
她想起来了,自己几天前答应过小娃娃,吃锅子的时候,记得给他也安排一桌,他想念去年跟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吃锅子时候的情形了。
而且若不是小娃娃突然要求,她也不至于在临近二月的时候,才想起来可以吃火锅。
古语有言,喝水不忘挖井人……
她这是喝完水,直接把挖井人一脚踢飞了。
叶芳愉越想越觉得自己很不应该。
她急急忙忙起身,试图挽回尊严,表情微诧地看着小娃娃,“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娃娃鼓起了腮帮子,红通通的小嘴巴往下瘪,气得圆乎乎的肚子一起一伏的。
叶芳愉明白他在气恼什么,按捺着心虚给他徐声解释:“宝宝,你看,你平时是不是回来得都比较晚?额娘是害怕锅子凉了,这才没有叫人先行准备的。”
她说完,指了指安嫔,“额娘本来也打算等你回来了再一起吃,可是你李额娘今晚有事,再拖下去她就吃不着了,所以额娘就只能把大人这一桌先给开了,宝宝的那一桌呢,自然就要等宝宝回来了再开,宝宝不会怪罪额娘吧?”
小娃娃捏起的小拳头霎时一松,“真的?”
安嫔看了叶芳愉一眼,连忙解释,“是真的,不信你去小厨房看看?”
叶芳愉心里顿时一紧。
小娃娃面上显现出几分犹豫。
安嫔忽然叹了口气,“你额娘多么用心良苦啊,结果你还不信她,她得多么伤心啊,换做是我,只怕此刻已经心如刀绞了。”
心如刀绞?叶芳愉听得又是一愣。
不过还是乖乖在小娃娃看过来之前,蹙紧了眉,做出个哀伤的表情。
视线微微侧移,不去看小娃娃的表情。
小娃娃果真紧张了起来,“不刀绞,不刀绞,宝宝相信额娘就是了。”
叶芳愉这才满意一点头,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裳,抬手抚平他衣领上的皱褶,轻声说:“你看你这一身尘土,是打算等会儿给锅子里添点料么?”
小娃娃羞赧地捏住了衣角,摇摇头,“没,没有。”
犹豫片刻,补充说道:“那我先去洗个澡吧,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了再过来。”
说完,他把正在垫着脚尖,努力攀爬叶芳愉椅子的太子弟弟拉了过去,小声说:“弟弟,我们先去洗澡好不好?”
小太子很不配合,“不洗,我又没有骑小马,我不脏。”
他眼巴巴地望着桌上沸气腾腾的美味锅子,“而且吃完了锅子还是要洗澡澡的呀,为什么不吃完了再一起洗呢。”
“弟弟听话!”小娃娃皱起了眉头。
小太子一鼓颊腮,“不听!”
“那我就要生气气了!”
小太子顿了顿,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了回来,“那,那好吧。”
他说完,主动把手手放到了小娃娃的手心里,“哥哥不生气气。”
小娃娃满意一点头,“弟弟乖乖,我就不生气气。”
两个小崽子,站在一起,挺直了腰板,能顺顺利利地从桌子底下穿梭过去,再穿回来。
此刻却一板一眼地手拉着手,靠得极近,一个叫另一个不要生气,另一个说你乖乖听话我就不生气。
语气分外严肃,话里却是接连不断的几个叠词。、
那画面,几乎要把叶芳愉萌翻了!
小娃娃带着小太子走后,其他几个小崽子被叶芳愉做主,送去了偏殿对面的玩具屋里等候。
因着要重新布置场地,叶芳愉带着安嫔几人先出了偏殿。
出来时,几个妃子嘴角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宜嫔忽然悄悄凑了过来,满脸羡慕地对叶芳愉说道:“大阿哥真是太可爱了。”
胖儿子被夸,叶芳愉开心地像是自己中了彩票一般!
她弯起了秀丽的眉毛,桃花眼里熠熠生辉,笑容无比璀璨。
宜嫔眨了眨眼睛,不自觉被她的侧颜所吸引,呆呆地看了许久。
*
就如众人所想,是夜,皇上翻了景仁宫的牌子。
之后几日,他便按着宫里的位分,一人一夜,轮完了一圈。
几个新人之中,纳喇常在是第一个被翻牌子的,所有人都以为翻完了纳喇常在,便该轮到承乾宫的戴佳常在,孰料到皇上竟然毫不留情地把戴佳常在放在了四人最末。
戴佳常在侍寝那日,是二月初九。
而最近一次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间,刚好也是二月初九。
戴佳常在的位分低,只有在侍寝后的第二日,才有资格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也就是说,到了请安这一天,四个新人之中,只有戴佳常在没有资格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消息传出,自然又引起了好一波宫人嘲笑,弄得佟贵妃脸上的表情也极为难看。
整个请安过程中,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面色如墨,黑沉似铁。
反观皇后娘娘,却是少见的心情愉悦,神采飞扬。
同几个新人说话时都是和声细气的,还给她们各自准备了一副成色极好的翠玉镯子。
把宜嫔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她入宫时间晚,不知道这两位之间的恩怨,但她比敬嫔有眼力见,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于是很快回过神来,抿着殷红的唇。瓣,把注意力都投放在了手边的杯子上,仔细研究上头的花纹。
另一边,钮祜禄皇后借着三个新人阴阳完佟贵妃,扭头看见笑眯眯坐在原位上喝茶的叶芳愉时,心情倏地晴转多云。
但思及自己刚入宫时,也算受过这位的照拂,并且她还是皇上明晃晃要护着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不好给这位脸色看。
……强颜欢笑又做不到。
干脆只能以冷淡地表情无视之。
叶芳愉:“……”
她表情微妙地收回了视线。
确认了,以后坤宁宫这位也是敌人。
从坤宁宫出来,叶芳愉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轿辇。
一路沉思。
紫鹃以为她是在因为皇后的态度而生闷气,思索了片刻,犹豫地说道:“娘娘莫要生气了。”
叶芳愉倏然回过神来,“嗯?你说什么?”
紫鹃再次说道:“奴婢说,娘娘可莫要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才不值当呢。”
叶芳愉莞尔笑了笑,周身气息依旧温润如水,“我知道,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呢。”
紫鹃点了点头,心下悄悄松出一口气,“娘娘不气就好。”
“那娘娘能与老奴几个说说,方才是在思量什么吗?”这时候,随伺在御辇另一旁的杜嬷嬷也开口了,显然留意了叶芳愉许久。
叶芳愉沉吟着:“还有几日,便是保清的生辰了。”
紫鹃不解,“娘娘是在忧愁生辰宴的事?”
叶芳愉点头又摇头,“生辰宴没有什么好忧愁的,照着往年办就可以了,我刚刚是在愁,等过完五岁的生辰,他不用去武英殿上课了,到时候无所事事,紫禁城岂不是要被他给拆了?”
紫鹃和杜嬷嬷隔着轿辇对视了一眼,“噗哧”一声纷纷笑了出来。
杜嬷嬷无奈道:“娘娘总该相信大阿哥才是。”
叶芳愉沉着脸,表情严肃且认真,“我信的,一直都很相信他的破坏力。”
她干脆朝着杜嬷嬷的方向趴了过去,“你还记得,去年有一场生辰宴,他带头玩蛋糕上面的奶油,叫胡永安他们几个收拾侧殿,收拾了整整两日的事么?”
杜嬷嬷憋着笑,“记得,当时可把大格格吓坏了呢。”
叶芳愉若有所思地瞧着椅子把手,“所以我在想啊,等他不去上课了,该给他找点什么事情做,才能消耗他那一身无处安放的精力,也免得到处闯祸。”
杜嬷嬷只道:“娘娘慢慢想,总能想到的。”
叶芳愉叹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也只能如此了。”
*
二月初九当晚,戴佳常在顺利侍了寝。
佟贵妃这才将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转头看见玉棋,越看越是不满,“没出息的东西!”
玉棋使劲低着头,努力缩起身子,眼眶含泪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知错了。”
“知错了还不快滚,等着我来请你吗?雪扫完了,衣服洗好了?就知道偷懒,也怪不得皇上会厌恶你!”佟贵妃气愤地连拍了几下桌子,朝徐嬷嬷吩咐道,“把她拉下去。”
“敢以下犯上,就让她在院子里好好跪上半个时辰,看这脑子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清醒!”
徐嬷嬷低头应了一声,不顾玉棋的反抗,把她拖了出去。
又让人把她按在冰凉刺骨的地板上,语气无奈道:“别挣扎了,眼下不过是叫你跪着,还算不上动刑呢。你越是哭闹,娘娘便越是心烦,到时候要是把你发配到辛者库去……”她语意未尽。
玉棋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挣扎了。
乖乖地跪了半个时辰,才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只觉得满室都是霜雪的痕迹,屋子里头,倒比外头还要寒冷。
她这里没有能治疗膝伤的膏药,只能用冷水稍微洗了洗膝盖,便回了床上,盖着被子昏昏睡去。
此时玉莹还不知自己这个堂妹正在受难。
她正在多兰嬷嬷的指挥下,帮忙布置小娃娃用来举办生辰宴的偏殿呢。
今年叶芳愉想出了一些新的花样,她叫人染了各种颜色的彩纸,跟紫鹃几人合力,忙活了两天,才将各色彩纸裁剪成了可可爱爱的小动物形状。
有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有体型威猛的大老虎和大狮子。
有的糊在墙上,窗上。
有的背面涂上浆糊,等浆糊干透,便能固定住形状,再用棉绳穿孔吊起来,从高高的顶梁柱上垂落,最底下挂着风一吹就能发出清脆响声的铃铛。
之后,又做了几十盏图样鲜艳的走马灯,与这些小动物们挂在一起。
檐下飘满彩带。
殿内找了一个空置的角落,用木栅栏围了起来,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之上是几百上千个用猪皮吹成,表面涂得五颜六色的小球。
玉莹看见这些小球,还有些不解,“娘娘,这是做什么用的呀?”
叶芳愉故作神秘,“这是球球的海洋。”
玉莹不解。
叶芳愉抬手比划了一下,“你看看这个范围,够几个孩子们同时进去扑腾么?”
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