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抱膝坐在床尾的脚踏板上,闻言朝自己的主子看了过来。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被灭得一盏不留,月光摇摇晃晃从窗楹流泻而入,映照得郭络罗氏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愈发勾魂夺魄。
微蹙的柳眉,眸底烟波流转,她轻咬着朱红的唇瓣,表情可怜而又动人。
小宫女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围房里,其他小主对自家主子的评价——狐媚子。
下意识拧紧了眉,若真是狐媚子,此刻的表情不应该是得意且张扬?
哪里有这样又软又怂的狐狸精呢?
小宫女定了定神,低声回答道:“箬水姑娘在绣房做事,有幸见过惠妃娘娘几面,应是极好相处的。”抿着唇,她又道:“奴婢在这宫里好些年了,还没听见人说过惠妃娘娘一句不好呢……”
郭络罗·箬云听完,表情更加忧愁了,她下巴抵在膝上,半张侧脸隐在昏暗里,“可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人吗?”
“如果她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小宫女迟疑了片刻,开口说:“可是皇上,不是说,叫姑娘不用担心吗?”
彼时她们都以为皇上这话的意思,是会划分出一座单独的宫殿给郭络罗·箬云居住,长春宫、咸福宫,亦或是永和宫,都好。
谁知却是延禧宫……
这下她们都不明白皇上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小宫女说完,屋内顿时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小宫女先开了口:“姑娘、不,贵人先睡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箬云点了点头,拥着被子又躺了下去,乌色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似水般流淌在被褥和绣枕之上。
她只是简单躺在那里,就像副活色生香的水墨画一般。
……
翌日天还未亮。
郭络罗·箬云就被小宫女叫醒了。
知道今天是去给后宫各位娘娘请安的大日子,她难得没有赖床,眉眼慵慵地坐了起来,沉默地洗漱,换衣。
小宫女则是趁着这个期间收拾出了两个包裹,一个背在肩上,一个提在手里。
二人站在屋子的门口,依依不舍地环顾了几圈,才脚步缓慢地转身离去。
她们此行请安的第一站是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乾清宫不远,没多时就到了,到的时候太皇太后方起,她们便站在殿外的台阶之下,静静等候着。
这时忽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脸庞陌生的嬷嬷,她与慈宁宫的苏麻姑姑好像极为熟悉,进来之后,只远远地朝郭络罗氏屈膝行了个礼,便径直去与苏麻姑姑说话了。
郭络罗·箬云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慈宁宫正殿外的白玉瓦砖台阶发呆。
“老奴见过郭络罗贵人。”
郭络罗·箬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请安声音吓了一跳,小脸苍白地转过头,发现是那位陌生的嬷嬷在与自己说话。
“我,你,你先起来吧。”郭络罗·箬云语气慌乱地叫了起,又问:“你,你是来找我的?”
杜嬷嬷起身之后,朝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老奴是从延禧宫过来的。”
延禧宫,惠妃娘娘。
郭络罗·箬云下意识抿了抿唇,很想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小腿软软的,走不动道,只好继续站在原地,怯着声音问:“是,是惠妃娘娘有话要交待吗?”
杜嬷嬷一点头,笑容很是和蔼。
郭络罗·箬云看着她脸上的笑,不知为何,一颗紧张的心倏地松了松。
就听见杜嬷嬷说:“娘娘吩咐老奴过来与贵人带句话。依着宫规,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后,需要先去延禧宫与惠妃娘娘请安,而后的顺序是翊坤宫、承乾宫、景仁宫、钟粹宫……”
她絮絮介绍着。
郭络罗·箬云听得认真又仔细,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延禧宫在东边,翊坤宫在西边,承乾宫又在东边。
所以要是按着这个请安顺序,她得在东西十二宫之间来回转上好几圈……
意识到这点,她的小脸又白了一些。
谁知杜嬷嬷却飞快地转了话锋,“我家娘娘一向嫌弃麻烦,也并无那么多时间在延禧宫里等候贵人过去。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贵人可先不必去延禧宫请安,就依着从慈宁宫出来的路线,先去往翊坤宫和启祥宫,再回东六宫,把延禧宫留在最后也没事。”
郭络罗·箬云听完,很是吓得不轻,“可,可惠妃娘娘……”
惠妃娘娘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如何能留到最后呢?
她第一反应是惠妃娘娘可能真的是个大好人!
一瞬间的惊吓过后,心情随之也变得轻松喜悦了起来,殷红的嘴角扬了扬,感激的话语几乎到了唇边。
这时候,她身侧的宫女雪青却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郭络罗·箬云猛地回过神,又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套?
可……这里是慈宁宫啊。
惠妃娘娘就算是想要给她下套,也不至于选在慈宁宫吧?
她的心情忽然纠结了起来。
杜嬷嬷似看不见她两人的小动作一般,说完,双手搭在腰间又屈了屈膝盖,“老奴还要去其他宫里传话,先不耽误贵人了。”
郭络罗·箬云恍恍惚惚地应了声好。
从慈宁宫出来后,她越想越觉得,惠妃娘娘应该不是坏人。
那雪青为什么要扯自己的袖子?
她停下了脚步,思索片刻,扭头就问:“雪青,你刚刚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雪青点点头:“我是担心贵人直接答应下来。”
郭络罗·箬云不解:“不能应吗?”
雪青无奈:“有的可以应,有的却不可以。惠妃娘娘是好人,她特意这样安排是因为体恤贵人,不忍贵人来回走得辛苦。”
“所以只是西六宫也就罢了,等到了东六宫后,贵人还是需得先去延禧宫给惠妃娘娘把安请了才是。”
她这么一说,郭络罗·箬云才放下了心,“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要提醒我提防惠妃娘娘呢。”
雪青笑了笑,“奴婢怎么会呢。”
二人简单说过几句话,便径直走向翊坤宫。
途中经过大门禁闭的永寿宫时,沉默片刻,还是隔着大门,遥遥朝永寿宫里的赫舍里庶妃行了个简单的屈膝礼。
*
另外一边,延禧宫。
叶芳愉姿态慵懒地趴在窗前,无聊地把玩着一只拨浪鼓。
——这是小娃娃临走之前塞给她的,说这是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特别心爱的玩具之一。
出门这几天,先临时放在额娘这里,额娘若是想他了,可以拿出来转动几下,就当作是他还在额娘的跟前撒娇说话。
而作为交换,他抱走了叶芳愉惯用的那枚睡枕。
叶芳愉又玩了一会儿,神情郁郁地把拨浪鼓放回了桌上。
旋即长叹口气,心里想着不知道小娃娃现在在景山如何了,昨晚可能安然入睡,有没有想她?
还是骑小马采蘑菇捉兔子,与他弟弟玩得乐不思蜀,全然忘记了宫里还有个额娘在等他?
真是儿行千里……
好像没有千里。
估摸着也就十里吧,儿行十里,母也担忧。
紫鹃看出她心情不虞,还以为她是在担忧即将入住西侧殿的那位。
想了想,建议道:“娘娘,不如把纳喇贵人也叫过来吧?”
叶芳愉不解:“叫她来做什么?”
紫鹃:“娘娘……若是有什么不便出口的话,大可吩咐纳喇贵人去……”她没说完,看清叶芳愉倏然冷凝下来的表情后,讷讷住了嘴。
叶芳愉:“你觉得我是在担忧这个?”
紫鹃果断跪下认错,“是奴婢妄加揣摩了。”
叶芳愉没有叫起,任她跪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罚你这个月不许吃肉。”
紫鹃听了,只是哭笑不得,“奴婢又不是大阿哥……”
叶芳愉没答话,表情黯然又缄默,紫鹃好像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心里不由得暗暗谴责了自己一番,娘娘只是在思念大阿哥,她却竟以为娘娘是那种度量狭小又心思诡谲之人!
她真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这可真是无地自容……
紫鹃只觉得自己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借口,慌慌张张道:“奴婢去外头瞧瞧郭络罗贵人到哪了……”
叶芳愉由着她去了。
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等,谁知紫鹃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娘娘,郭络罗贵人已经快到门口了!”
叶芳愉诧异地挑了挑眉,“不是说让她们先去旁人那儿?”
“郭络罗贵人说她已经去过翊坤宫和启祥宫了,等到了东六宫这儿,左右思索,觉得还是应该先来娘娘这儿,才算合乎了规矩。”
人既已到门口,叶芳愉也不好意思把人赶走。
只得让人把郭络罗氏迎了进来。
她端坐在正殿中央,看着一身墨绿色宫装的艳丽佳人婷婷袅袅,一步一婀娜地朝她走来。
微曦晨光照耀在佳人身前,似乎铺设出了一条璀璨的光明大道。
叶芳愉的眉眼不由得染上几分复杂。
郭络罗·箬云却只感觉,她现在好像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头皮阵阵发麻,每一步都好似走在了刀刃之上。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只凭着身体的下意识直觉走进殿内,又往前几步,模模糊糊地辨认了个方位,膝盖一弯,径直跪了下去。
这可真是个格外郑重的大礼了!
叶芳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只是再仔细一瞧,她又有些哭笑不得,“郭络罗贵人,本宫在这儿呢。”
紧张中的郭络罗·箬云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话下的意思,跪拜的方向依旧朝着梢间外的那道山水屏风,嗓音轻颤地说道:“奴婢给惠妃娘娘请安。”
叶芳愉:“……”
居然是个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