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菲特说完这句话之后,房间里一时安静无比。

  亚菲特不慌不忙,等待着俞静展的回应。

  其实在表达心意之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所以对于俞静展的回答,他毫不意外。

  “那我就更不应该留在这里了。”俞静展向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脸上笑意不减:“抱歉,我要走了。”

  话中的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尽管已经预感到了结果,内心的失落却无法抑制。

  并不是会胡搅蛮缠的性格,亚菲特目光轻闪,垂下眼睫,沉声道:“我送你到楼下。”

  知道对方已经一再做出了退让,俞静展见好就收,默认了他的话,转身推开门,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亚菲特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如同一道灯光下的影子。

  进入电梯,狭小封闭的空间让闷在胸腔里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一撞一撞打在耳膜。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有看向彼此。

  俞静展盯着电梯指示楼层的电子屏,数字倒数着,直到变为一。

  冷银色的金属门向两侧展开,凉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屋内携带着的暖意轻扫而空,因为酒精而昏沉的大脑顿时清醒许多。

  他没有说话,亚菲特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直至快走到路边的时候,雌虫依旧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好了,就到这里吧。”他开口说道。

  身后的亚菲特闻言,指尖微颤。

  一时间,他不知道俞静展所说的就到这里是指这一段路程,还是更深层次的含义。

  他希望不要是后者。

  亚菲特的住处远离市中心,路上的车很少,偶尔有一两辆疾驰而去,留下一阵余风吹乱衣摆。

  路灯安静的伫立,尽职尽责照亮所能触及的范围。

  俞静展偏头看了他一眼。

  身后的尾巴已经停下了脚步,却垂着眼望着地面。

  只当亚菲特默许了自己的话,收回视线后,俞静展抬步离开。

  他知道雌虫一定还站在原地,并且十有八九又在盯着自己。

  这样的情景似乎经历过很多次,导致他对此确信无比。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点堵,说不上来的烦躁。

  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让他没办法决绝的离开。

  而导致烦躁情绪产生的原因,是因为他明白这股拉扯住脚步的力量并不是出自亚菲特,而是源自他自己。

  某种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东西在让他不要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变得艰难。

  这种感觉隐隐约约,存在感却异常强烈。

  十米之外,已经超过正常的目送距离。

  俞静展终于停下。

  倏然,他后撤一步转身,面对着远处站着的雌虫。

  在感受到亚菲特陡然亮起来的目光时,俞静展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站在原地未动,静静等待。

  亚菲特已经大步流星朝这里靠近。

  几秒钟后,距离迅速拉近,模糊的面孔再次清晰。

  这次,俞静展没有继续选择让他站在原地等待,第一次给了亚菲特一个明确的追逐方向。

  等到亚菲特追上来,俞静展对他说道:“走吧。”

  他们并肩而行,步伐频率不知不觉变得缓慢。

  亚菲特说的没错,晚上的温度降了很多,凉风习习拂面而来。

  一致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街道上回荡。

  “提前说好,让你过来是因为看你不太想回家的样子。”俞静展瞟了身边的雌虫一眼,“绝对不是因为下午看了恐怖片害怕。”

  他不说,亚菲特还没朝这个方面想,不由得弯了弯眼睛:“我知道了。”

  看来他不知道,俞静展转回视线。

  心跳声归于平静,但在安静过了头的夜晚,还是有些吵闹。

  亚菲特走在外侧,偶尔手臂相碰,他有意看了一眼身侧的俞静展:“累了吗?”

  “还好。”俞静展打了个哈欠,“就是有点困,今天早上起太早了,下次找我再往后一个点。”

  说到下次,亚菲特眼底闪过一丝愉悦:“我知道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竟也没让氛围冷场。

  说到之前在房间门口等待的事情,俞静展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第一次见你精神力失控,好像也是在下雨吧?所以那天是因为精神力才来我房间门口的吗?”

  亚菲特如实承认:“嗯,因为在门口可以闻到你的味道。”

  俞静展沉默半晌。

  这个他的味道的描述实在是……

  叫人不知从哪里反驳。

  但对于这件事,他有点不乐,故意加重语气:“下次直接敲门,睡觉中途被叫醒又不会死掉。”

  亚菲特忽然正色:“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还信这些?”俞静展难以理解,“明明之前还说自己给自己买墓地。”

  “那是我自己。”亚菲特很双标,“你不一样。”

  俞静展无语了。

  话回到之前的主题。

  “两次都是在下雨的时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会有些影响。”亚菲特缓缓说着,“因为一些不好的记忆。”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亚菲特没有隐瞒:“在知道雌父死讯的当天,就是雨天。”

  军部没有公布具体的原因,只说伊莱没能及时逃脱,才葬身于星兽之口。但伊莱战斗能力在军中属于佼佼者,数十年来军功赫赫,眼看就要晋升中将,况且他们那次执行的任务只是去驱赶巨蜥兽。

  巨蜥兽虽说攻击性强,但行动能力相对缓慢,只要不被它伤到,跑脱并不是难事。

  没有成功逃脱这种事情按理说不可能发生在伊莱身上。

  这个悲讯一出,许多虫都在质疑消息的真实性,最后只能以意外定性。

  就连亚兰都不明白为何一向无所不能的雌父会这样轻易的死去。

  只有亚菲特知道真正的原因。

  在伊莱出门的前一天晚上,他因为起夜,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抹黑找路的时候,经过主卧被一声巨响吸引了注意力。

  尼克经常对雌父打骂,他是知道的。

  自小以来,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所有接触的地方无一不向他灌输着应该尊敬雄虫的思想。

  就连伊莱都常和他说要听雄父的话。

  所以面对这件事情,当时的他始终都在袖手旁观。

  直到那一天,因为不寻常的声音,他在主卧前停下了脚步。

  房间的门没有关上,才导致声音从房间里清晰的传了出来。

  透过一点门的缝隙,他看到里面的光景。

  伊莱半跪在地上,尼克正拿着鞭子往他身上狠狠甩去。

  浅色的睡衣上洇出数道触目惊心的血色。

  雄虫一边抽着一边破口大骂,大多是埋怨他能赚的钱太少,让他在别的雄虫面前抬不起头。

  因为动作不留余地,细鞭的尾部甩到了旁边的柜子,晃落了放在上面的装饰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才发出了刚刚那响声,将亚菲特吸引过来。

  不管尼克怎么打骂,伊莱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静静承受着一切。

  说到这里,走在身边的俞静展突然停下来,转身面对着他。

  亚菲特同样止步,用一种无法理解语气继续说着:“都已经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到底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固化了思想。”俞静展说道,“世界给了他枷锁,他自己把唯一能解开的钥匙扔掉了。”

  “如果我那天也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做,或许才是对的。”

  从亚菲特黯然的眼神中,俞静展第一次看到了悲伤的情绪。

  时间回到那天晚上,在看到伊莱又被那样残忍对待时,站在门外的亚菲特害怕得站在原地不敢动。

  因为被告知过太多次不能忤逆雄虫之类的话,他已经开始产生了畏惧感。

  但在看到那条细鞭一次又一次挥在雌父身上时,他依旧是冲动战胜了理智。

  他冲了进去,在尼克和伊莱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时,攥住了空中的细鞭。

  攥是攥住了,心中的恐惧感让他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手中的武器被控制住,尼克震惊于自己的雌子竟然敢冲撞自己,顿时勃然大怒,扔掉手里被亚菲特捏住的细鞭,转而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属于伊莱的随身手枪。

  尼克向来蛮横易怒,雌子竟敢挑战他的底线,愤怒燃烧了理智,他举起枪对准亚菲特,不假思索扣动扳机。

  “亚菲特!”伊莱一惊,扑过来将雌子护在怀里。

  子弹的速度太快,他没能完全躲掉,被打伤了小腿。

  汨汨的血从裤腿上渗出。

  亚菲特呆呆地自己看着被雌父血染红的手。

  尼克还是第一次动枪,此时看着面前有些血腥的景象,也有点后怕,嘴上仍硬着口气:“再敢用那种表情对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惊魂未定的亚菲特被伊莱一瘸一拐送出了房间。

  他仰头看着一脸疲惫的雌父,藏在衣袖下的手冰凉湿润,不可自制地抖。

  “去把手洗干净睡吧。”

  说完这句话,伊莱便关上了门。

  手是洗干净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都是被黑洞洞枪口指着的恐惧感。

  第二天,他强装着冷静,在听到伊莱出门的声音时跟着出了房间。

  之后便是上次在俞静展房间里讲过的事情。

  听完亚菲特的讲述,俞静展开口:“所以,你觉得伊莱的死是因为你吗?”

  为了保护他才挨的那一枪,腿受了伤没能在危险的时候及时逃脱。

  亚菲特眉眼低垂:“起初我觉得都是因为那个雄虫,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打伤了雌父,但——”

  他抬起眼皮,目光悔恨:“在我按照同样的方式打断他的手脚,把他扔到巨蜥兽的栖息地后,眼睁睁看着他被啃成了碎片,却没有感到一点快感。”

  甚至更加沉重,重到他喘不过气。

  尼克一死,这世界上他最恨的,就只剩自己了。

  所以之后他将自己的生死置身之外,拼命地消耗着生命。

  “抱歉,说了很多负面的事情。”亚菲特向俞静展道歉,“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俞静展的住处。

  半小时的路程,他觉得有些短,却不得不停下脚步:“阁下,早些休息,下次再见。”

  虽然先说了再见,他依旧站在原地,似乎要等着俞静展进去再走,和之前每次分别时一样。

  然而有什么悄然发生了变化,俞静展这次没有转身,和他一起站着。

  突然,他打破寂静。

  “需要安慰吗?”

  “什么?”亚菲特一怔。

  俞静展放在大衣兜里的手拿了出来,向上摊开:“还是说不需要?”

  话音刚落,雌虫已经两步闯了进来,有力的手臂轻轻揽着自己。

  俞静展顺势收拢肩膀,垂下眼,刚好能看到对方后颈暗红色的虫纹。

  形状对称,自颈椎骨向两侧延伸,有点像蝴蝶又有点像花朵。

  鼻尖靠近俞静展的肩窝,亚菲特几乎贪恋地嗅着好闻的气味,内心叫嚣着让他多停留一会,理智克制着冲动不断提醒自己要在合适的时间离开。

  突然,俞静展的声音从极近的距离传来,萦绕在耳边:“不是说喜欢我吗?”

  “要再努把力啊。”

  无论是他,还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