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里是完全没有光的,连墙壁上都涂满了漆黑的吸光材料,把门关上,狭窄的房间好像在一瞬间扩展成无边无际的深渊,身在其中,没有方向,没有未来,如同置身虚无的宇宙,往四下里看去,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可实际上,房间又过于狭小,任何一个身材正常的成年人都无法在里面自在地舒展身体,只能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
随随便便地晃动,都需要考虑距离冰冷的金属墙面还有几厘米的距离。
洛骁就在里面。
他已经不知道被关了过久。
几分钟,几小时,几天,甚至是几个月,时间的流逝过于模糊,只能通过心跳来数着时间。
他想,自己可能要食言了。
他没办法按照说定的“几天后”出现在卡凡洛蒂斯,出现在沈不逊的面前。
但他又觉得,数心跳的办法也不能估算时间,万一他此刻因为身体蜷缩,心脏跳动的频率异常呢?又或者因为处在黑暗的环境中,单一的计数方式会麻痹自己,而导致错乱呢?
听着房间里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好像被塞进了某个器官当中,他已经不是洛骁,而是某个人的某个部分,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作,随着主人的思考而思考,完全失去自我,只是一味地充当着身体当中的某个部件。
也有可能,他已经死了。
被火化,被埋葬,被嵌入自然当中化为一捧不知所踪的尘土,从此之后无人记得他,无人认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缕风,在吹过城郊的麦田,吹过山崖的碎石后,凭空地消失了。
会有人记得他,认识他吗?
因为他也记得一个人。
一个红棕色头发的男人,二十岁左右,话语里会有些许的隐瞒,会在触及所遮掩的事实时强硬地转开话题,对于他隐晦的示好还会别扭地移开视线。
对了,那人还长得很漂亮。
就是漂亮,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却没有真正的瓷器那般易碎,顽强得让人惊讶。
那人会在灿阳中笑,会在黑夜里哭,坦荡得没有丝毫遮掩。
会对着失意的他伸出双手,把他从无名的困境中拖出来。让他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是孤身一人,可以有朋友,也可以有背靠背的伙伴,更可以有难以名状的感情。
那人也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嚎啕大哭,在他面前不加掩饰……
就像一簇丛生在荒原的野玫瑰,热烈奔放,哪怕花瓣上被细小的蚜虫咬得斑斑点点,也依旧对着月光不留余力地盛开。
花瓣交叠,枝叶缠绕,让误入的洛骁移不开脚步,甚至萌生出心甘情愿去当花肥的想法。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禁闭室的门被人打开,走廊上的白光照进屋内。
洛骁眯着眼睛看向门口。
那张脸他无比熟悉,曾经他无数次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对方,就算是没有得到多少回应,也依旧保持感激之心。
即使是现在也依旧敬仰着对方。
是他的老师,狄伯莱克。
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大多数的光,在别人面前一直维持着温和形象的狄伯莱克难得冷着脸。
他自上而下地投注目光,厉声说道:“伯里斯的事情,你处理得还满意?”
洛骁在有限的空间里转过身,面对他的老师,虽然低下了头,但他觉得没错。
狄伯莱克又说:“把自己连累到这种地步,你也满意?”
“……”还是沉默。
走廊上响起其他人的脚步声。
有人经过,狄伯莱克的表情也不那么僵硬,挂上柔和的笑跟路人打着招呼,随后慈爱地看向了洛骁。
“出来吧,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一样地疼爱你们,纵然伯里斯做错了事我也希望他安然无恙,你被无辜陷害我也要想办法带你出去。”
随后,狄伯莱克从怀里抽出一纸报告,是洛骁的审查结果。
上面清楚地写着审查通过。
狄伯莱克将报告递给洛骁,却说:“审查那边的领导有我的旧友,听说你出了事,特意想我了解情况,我跟他说你不过是被路边的风景迷了眼,一时驻足流连罢了。”
洛骁知道他说的是沈不逊。
“年轻人,走岔路很正常。”
洛骁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会对沈不逊的敌意这么大,但是面对他的质疑,洛骁却没办法像沈不逊那样直白地反驳。
他在狄伯莱克面前,好像还是二十年前孤儿院里的小孩,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只能一直期盼着对方的爱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用尽全力去追逐对方的目光。
明明他已经二十六岁,已经具备了独立生活的本领和能力,但他的软弱之处依旧被狄伯莱克牢牢地拿捏着。
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剪短他的翅膀。
就像如今站在禁闭室门前一样,这多半是狄伯莱克的警告,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洛骁,只要他想,就可以剥夺洛骁现在拥有的一切,把洛骁永远地关在禁闭室里。
狄伯莱克递出一张假条,对洛骁说:“去做个告别的,前往卡凡洛蒂斯的星舰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老师……”洛骁第一次把叛逆的心思用在了狄伯莱克的身上。
狄伯莱克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珠落到洛骁身上,深沉地看着洛骁年轻的脸庞:“孩子,你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想想这一路,如果没有他,你的心就不会乱。”
“如果没有他,我做不成许多事情。”
没有沈不逊,洛骁会按部就班地继续着原本的生活,被排挤也不会理睬,也不会遭到老师的关注和训斥。
他就像一列航行在轨道上的列车,不知变通地生活着,直到沈不逊野蛮地把他撞出了原本的轨道。
狄伯莱克的眼神再度冷下来,洛骁知道他又惹得老师不快。
狄伯莱克语气沉重,用最后的耐心劝说他:“洛骁,你从小到大拒绝过我很多事情,最后一次是拒绝进入军部,在军队和警校当中选择成为一名警官,结果也看到了,职业生涯并不顺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听我的安排进入军部,你现在会过得更好。”
洛骁道:“我想追随老师的步伐……”
狄伯莱克又说:“老师为你安排的,就是最适合你的。”
放在七八年前,洛骁会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现在怎么听都觉得怪异。
他原本就该是一辆横冲直撞的小汽车,充其量比沈不逊强点,会规划自己的路线,但是现在却被套上了列车的皮套,被迫行驶在不属于他的轨道上。
所以洛骁才会觉得怪异,觉得压抑。
而那些禁锢的他的,也不仅仅是狄伯莱克的话语,还有那些并不存在的爱,和自以为是的关怀。
洛骁心里一沉,脑海中冒出沈不逊说过的话:“不想答应,就先搪塞过去,反正又不会有人一直盯着你。”
他当时并不认可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事作风,现在想想,自己也真够固执的。
洛骁接过假条和车票凭证,答应道:“好的老师,我会去卡凡洛蒂斯和他好好谈谈。”
狄伯莱克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但是转念一想两人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深,便相信了洛骁的话。
反正是谈谈而已……
谈的内容就说不定了。
可以是谈谈未来过去,谈谈人生理想,也可以是谈谈恋爱。
狄伯莱克在前方平稳地走着,年逾六十,身材依旧高大,哪怕是跟在身后的洛骁也要仰视他,一如印象里小时候的模样。
洛骁习惯性地跟随着,对方走他就走,对方停他就停,不知不觉走出了警局。
倏地停下脚步,洛骁看着停在路边的车,才发现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路边的陈设跟二十年前他初来首都星时相差不大,高大崭新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车辆,但他现在站在路边再看过去,道路没有记忆里的宽阔,行人也不如想象中的冷漠。
当时他被领着走出警局,手里拿着的是在此定居的证件,现在他拿得却是离开首都星的车票。
狄伯莱克坐在车里看他:“要回去跟你的兄弟们叙叙旧吗?”
车票是几天后的,洛骁现在走不了。
但洛骁还是拒绝了他:“老师替我带声好吧,他们也许不想见到我。”
狄伯莱克多多少少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在这种事上也不勉强他,点了点头:“不去也好,你只要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就好。”
洛骁面上挤出微笑,墨镜底下依旧冷漠:“是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得到回应,狄伯莱克直接关上车门,司机立刻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洛骁不再盯着车辆消失在道路上,而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车票,脸上敷衍的笑逐渐变得柔和。
他无比清楚,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到卡凡洛蒂斯跟沈不逊见面,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想法,把那些禁闭室里疯狂生长的思念告诉他,然后获得沈不逊的许可,再紧紧地抱住他。
此时此刻,他比以前的任何一天都期待相遇,期待重逢。
就算真像老师说得那样,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人生轨迹并不重合,那又怎样?
他可以为了沈不逊偏航。